云梦海东南一隅,翠环山青碧深处,两个黑衣人正握锹躬身,小心翼翼铲除青石上的阵图。每一次挥锹便见石上繁复的沟壑被铲平,坚硬似铁的岩石居然如豆腐一般脆弱,以此足见两人修为之深厚。
奇怪的是两人皆以黑布蒙住双眼,不见水润青山,不见玄奥纹路,竟是凭着记忆对着七尺阵图挥铲。青石上是蓬莱长老公孙纯阳留下的阵图,蕴含魔力委实太强,等闲不敢轻易犯险窥测,即便蓬莱族人修为拔萃,也不得不遮蔽双眼行事。
公孙纯阳坐镇翠环山,跨越空间的距离,另辟蹊径破了五行周天剑阵,令火焰岛的保护壁垒被一朝瓦解,万象搜灵阵发挥作用已毕。蓬莱终极大阵的奥义虽难以从几方阵图中窥得,但蓬莱秉承谨慎不愿留下痕迹,防患中土窥得天机的机会,故而才会安排黑衣人销毁阵图。
翠环山中的布阵相较大阵本身的奇伟瑰魄而言,虽然简陋粗鄙,却依然拥有超越这世间阵法的莫测力量,若仗之远攻火焰岛也不在话下,但在这场蓬莱势在必得的进攻中,已经不再需要他公孙纯阳。
他曾经以崂山为棋盘布阵,彼时盖因人或战斗俱在阵中,阵力作用于内,他方能运阵于微,襄助阵中族人行事,此时阵力作用于外,他无法精确辨别岛中敌我,贸然出手难免殃及族人。当下族中反而需要他独善其身,因为他是颠覆中土最紧要的角色,万万不可有了闪失。
随着黑衣人持续挥锹,阵图令人心悸的气息渐渐减弱,以致他们受到阵图的影响变小,从而惊觉身旁出现的异样。铁锹蓦然凝在空中,安静令他们愈加清晰感受到那种气息的强大,他们微颤地摘下眼上的黑布,骇然地盯着阵图另一边站着的两人。
假若两人初出茅庐无人识,以黑衣人的武学造诣也不难感应到两人无比强大。再者就算不曾见过两人画像,他们也能第一时间猜到两人身份,族中对他们的关注超过中土所有人,何况族中早已收集中土翘楚人物的消息。
一人青衫寂寥,面容温和,如冬日的太阳,又如夏日的清泉,身体里蕴着磅礴沛然又虚无缥缈的气息,另一人鸦青长袍,神情冷傲,浑身流露霸道冷酷之意,天生具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气质,这种气质来自于他的孤独。
黑衣人完全不知两人何时现身于此,他们依旧不敢看向残破的阵图,却可看见两人的目光正落在阵图中,没有显露丁点不适,只是觉得有些好奇和疑惑。黑衣人心中感到一阵惊惧,眼前两人不仅是中土的盖代高手,更是天尊阎帝生的血脉。
看着戒惧惶恐的两人,张元宗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道:“这阵图我们要留下,你们自行离去。”张兰亭闻言不由冷哼一声,显然是对张元宗愚昧的宽纵以示不满。他丝毫不在意甚至冷漠看待与蓬莱的渊源,在他眼中蓬莱是自己的死敌,切不可心存妇人之仁。
黑衣人虽对两人心有惧意,却对张元宗宽纵的要求万不敢领受,因为蓬莱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损大业的人,简文鼎暴露被杀便是最震慑族人的例子。何况他们心中满是自小培养的仇恨,令他们悍不畏死,只听一个黑衣人斩钉截铁道:“绝不可能!”
话音未落,匹练般的剑光乍然腾起,复又迅然落下,云起雨落,惊雷阵阵。张兰亭脚踩阵图,残阵煞厉的气息上灌,鸦青长袍随之微微鼓胀,袍上金日如同浮在云浪之间,他持剑挥斩状似一尊魔神。
两个黑衣人猝不及防,情急之下只得挥动铁锹抵挡,然太一教主出剑太过可怖,剑威煌煌逼得两人遍体生寒,心惊肉跳。自张兰亭同楚寒心生死激战后,剑道感悟再有所得,出剑更具莫测之威。
三招过后,剑杀一人,五招过后,再杀一人。张元宗兀立一侧微微皱眉看着张兰亭持剑杀人,几番欲言又止,可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张兰亭面容平静,仿若还戴着相伴十几载的白玉面具,他年纪虽浅却杀人无数,俨然血煞尽敛,剑不沾血,内息更无一丝波动。
他漠然挥剑入鞘,略带嘲讽地斜瞥了张元宗一眼,却发现他的目光正投向别住,神色凝重。张兰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黑衣人的尸体伏在残破阵图旁,鲜血汩汩流进残图的纹路中,呼吸之间便被残留的阵力吸个干净。
两人沉默瞧着肉眼可辨的诡变,蒙蒙血气驰骋翻涌,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四散激荡。他们不由想起蓬莱血祭之事,愈发确定蓬莱的确掌握着毁灭中土的力量,而他们两人皆是蕴养这股力量的养分。
停了不过片刻时间,陡然间衣衫似轻云微动,两人身影已落在十丈开外,再瞧时又消失在叠翠山影之中。环望翠环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在非常有限的时间内找到他们的目标并不容易。
两道流影在翠环山中穿梭,仿佛这片辽阔天地在脚下不过方寸,况且他们此行也并非毫无头绪。张元宗在一寸山修行时也曾涉猎阵法一道,虽无梁临川、莫子虚、巫千雪那般拥有瑰伟能耐,却也能高屋建瓴依据山势,大致判断可能布阵的范围。
两人陆续在途中见到几处布阵的残迹,遇上散落山野的蓬莱族人,由此可见他们寻觅的方向无误。张兰亭也不在意张元宗的意愿,数剑之间将这些蓬莱人悉数斩杀,鲜血洒落翠山,却丝毫不影响山影的清新,足见人之渺小。
虽然这些人放眼中土江湖皆是绝顶的剑道高手,但张兰亭以及张元宗俱入春紫真曾言的中土最强之列,要斩杀这些人并不如何费劲,此行真正的敌人还不知在山中何处,他们需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两人一路杀至山中最深处的崖坪,通往崖坪的蜿蜒小径严阵守着近十位蓬莱人,散落其间好似黑色的石柱。他们发现突然侵袭的不速之客,纷纷拔剑在手,剑锋泛着寒光,凛凛杀意汇入一道卷向飞掠而至的两人。
崖坪边缘站着一位气质孤寂的老道,墨绿道袍仿佛与这山色融为一体。他背负一柄七星古剑,右臂斜持紫檀拂尘,左手平伸向上微握一把黑石,眼若枯星地望着极速奔来的两人,暗里极力压制震惊之意。
张元宗和张兰亭自然识得那老道正是他们此行的目标——公孙纯阳,他们抬眼望向崖坪,浑身陡然腾起漫漫剑意,斩灭涌来的杀意,继而顺着山径而上,迎面扑向老道。沿途的蓬莱人瞬间被剑意淹没,脸色皆是微微一变,无上剑道的压制力量令他们惶然不已。
公孙纯阳骤受两大至强高手的剑意冲击,依旧能够保持纹丝不动,唯有七星剑的剑穗一直摇曳不止。他瞧着两人即将掠身杀入山径,握着拂尘的右手伸出两指,拈起一枚黑石向下抛出,黑石横空划出一道暗色弧线,落在山径某处。
张元宗两人顿觉眼帘中的光影忽然扭曲起来,景致瞬息万变,一堵无形气墙挡在他们面前。两人默然顿住身影,他们从未觉得杀死公孙纯阳会是一件易事,否则也不会由他们两人共同来执行这个计划。
公孙纯阳令人棘手的不是他蓬莱长老级的武学实力,而是他的阵道修为已入通玄通神的境界。虽然临时应变难以发挥他的真实实力,但足以抗衡天下任何高手。抵挡阵法虽在预料之中,但这样随意一颗黑石令四野巨变,两人心中依旧不免吃惊。
公孙纯阳眼底震惊之色隐隐敛去,他双眼半眯地审视远处的两人,思虑着族中近日搜集的消息,对着张元宗冷冷道:“这一役你们有备而来,也不算是蠢物。听说你在南疆受了重伤,没想竟是障眼之法。陈清玄真是一无是处,委实令人失望。”
张元宗微微笑道:“公孙长老误会他了,若非时运不济,他也不至于一败涂地,这也正好印证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在下受伤是真,不过非胫骨脏腑之伤,只要方法得当,总归要好得快些。诸位欲毁中土,苍生无辜,在下总得做些什么。”
公孙纯阳对他的陈词滥调不以为然,望向张兰亭又道:“天师重归九幽,受白魔相助掌控太一教权柄,继而又倾巢而出攻打青州秦家,自始至终你这个教主都没有露面。外人猜测你同楚寒心一战伤重未愈,又受大势所迫,原来是你根本就不在九幽。你们真是好算计,只是不知今日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张兰亭冷漠道:“今日你必死无疑。”公孙纯阳忽而淡淡一笑,天尊血脉流落中土本是釜底抽薪的妙招,结果却双双站在了蓬莱的对立面。两人的秉性传自于那个女子,不过两两相较,还是张兰亭更符合蓬莱人的特质,或许是太一教本就源自蓬莱的原因。
九幽变局以及秦家的秘密,教中业已有人及时传讯给他这个教主得知。在旁人眼中,教中权柄更替、实力存续这等大事自然是首要之务,但他却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之所以接受张元宗的提议悄然下山,除了不愿他人摆布自己的命运,还有他心中有在意的人。至于太一教属于他的东西,到时他取回来便可。
公孙纯阳欣赏却毫不在意张兰亭的杀意,戏谑道:“为了我,你们当真不顾岛上同道的生死吗?”从世人抉择的习惯而言,蓬莱天地二尊携众亲自入岛,岛中局势几乎没有悬念,作为中土最巅峰的高手,张元宗两人理应入岛力挽狂澜,而他们实际的抉择显得有些无情。
张兰亭不屑于回答他的问题,张元宗平静道:“蓬莱欲一意孤行促成这场浩劫,来势汹汹不可阻挡,天时即将来临,已无转圜的余地,但中土窘境并非无解。”公孙纯阳神情渐寒,冷淡道:“故而你们欲做黄雀?”
云梦海中,火焰岛上,虽无法眼见生死鏖战,但中土存亡的关键却在翠环山中。张元宗神情淡然而笃定道:“万事皆有取舍。公孙长老您是这一切的关键所在,蓬莱几位至强高手抽身去了岛上,我等今日若有幸杀了您,这场浩劫也就烟消云散了。”
这就是雪鸿和木青龙三缄其口的原因,不惜置岛上诸人于险境,也要将蓬莱的主要力量诱至岛中,张元宗南疆一行明里以重伤之身惑人,张兰亭也不顾教中势力的颠覆,所有的取舍皆是为了公孙纯阳。为了确保诛杀任务万无一失,才会交由张元宗和张兰亭一道执行。
公孙纯阳是蓬莱离火部的长老,又号阳魔,司族中阵法一道,是整个蓬莱阵道造诣最强之人。万象搜灵阵是蓬莱毁灭中土的终极杀器,千年以降皆由离火部长老一脉传承,此外也只有天地二尊有资格一窥阵图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