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识者眼中,沈睿一直是一位聪慧多智的柔弱公子,素来爱执素白折扇。他虽出自四大世家之一的沈家,但武道修为却寥寥若无。眼下看来,显然是他骗过了所有人,往昔阴柔的模样,祖父死后的豁达,皆只是他叵测的伪装。没有人知道真实的沈睿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年,沈家是仅次于云家的武林世家,其建宗于江南虎丘,较云家是诗礼传家更多了一份风流才情。沈家人骄傲自矜,目下无尘,自承非是武夫一流,往来谈笑皆是江南文学鸿儒,清高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
沈家一直活在沈睿的想象中,虽自记事起他便跟着祖父相依为命,虎丘沈家早已是飞蓬枯断的废墟,但这并不影响他身为沈家人的骄傲。在沈南公日夜黯然的絮叨中,他得知沈家令人心驰神往的辉煌荣光,他本该拥有这世上最完美的人生。
祖父是名重江湖的沈家掌门,父亲是家族三百青年才俊中最惊才绝艳的人物,而他自小聪颖伶俐,一闻千悟,是祖父最宠爱的孙儿。即便他没有亲眼见证沈家由盛转衰的惨变,但他也知盛时是多么的璀璨、骄傲,衰时就有多么的枯败、卑弱。
沈家历盛而衰,祖孙二人隐遁江湖,以沈南公的谋略手段虽不至于东山再起,却也能另谋家业藏身。沈南公亲眼目睹遍地毒亡的亲人,为了维持沈家虚幻的盛名,亲手将虎丘家业付之一炬,营造沈家神秘失踪的假象。
沈南公余生皆活在悔恨和痛苦之中,唯有沈睿能够给他一丝温暖和慰藉。沈睿承欢膝前,亲授教养,习谋练剑,十岁时沈南公还特意为他搜罗了蝉羽剑,他对沈南公而言不仅是能够带来宽慰的亲人,更是其陈年铸成大错的遮羞布。
当年沈南公正值春秋鼎盛,志向远大,欲成就江湖霸主地位,他虽然心比天高,但云家不容置疑是挡在面前的大山,若不能成为武林世家之首,又如何进一步横扫天下诸派?沈南公空有一腔抱负,却愁前路阻碍重重。
沈睿自小耳濡目染,从心底里支持祖父当年的雄心壮志,也时常安抚祖父受惨剧困扰的心中旧患。历经剧变的沈南公没想到到头来得到沈睿的理解,因此喜爱愈深,甚至视其为深懂己心的知己。
沈睿从沈南公口中得知所有沈家灭门的残酷真相,祖父当年得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那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一个面容普通的神秘人,轻描淡写告诉了沈南公一个实现雄图霸业的机会。那人丝毫没有遮掩自己面容的意图,事实证明日后沈家也未能查出其来历。
神秘人将败血之术的秘要相赠,临走前给了沈南公一月的时限,要求他带领沈家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沈睿一直记得祖父言及此事时狂热的神情,沈南公死死抓住神秘人给他的机会,却并不愿意任人摆布。
沈掌门通透睿智,却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神秘人轻易将败血之术赠予,自然有应对变数的力量,他的这个决定直接导致了沈家的覆灭。时隔多年,他还时常在醉后询问沈睿,痛苦道:“睿儿,你觉得爷爷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沈睿怜惜而平静道:“那人只是将沈家当做一把杀人的刀,我沈家又岂能委身屈入他人彀中,徒做嫁衣?”沈南公每次闻言都一边流泪大笑,一边疯狂灌酒,然后醉趴在桌子上难得安心睡着。
沈南公不愿受神秘人的利用,欲将败血之术占为己有,以待来日徐徐图之。月后,沈家满门被毒杀,沈南公气若游丝间瞧见神秘人犹如鬼魅一般在沈家飘来飘去,时而掌杀漏网之鱼,务求斩草除根。
沈南公抱着年幼的沈睿藏在身下,因他存有一枚花家圣药九珍黄玉丸,与沈睿分而食之,侥幸躲过一劫,却因用量不足,导致沈睿后天不足,身体不免有些柔弱。作为劫后余生的沈家人,他们不得不承受所有的悲痛和不甘,从而滋生出阴暗的心魔。
从云端跌入谷底,由不甘生出怨恨,祖孙二人游荡于江湖各地,凭着巧思善辩搅浑一池湖水。沈南公化身说书人踏足天南地北,暗中利用消息引发血战,沈睿也先后在云家和崂山挑拨是非,为的只是平息内心龃龉的不甘。
让江湖同道遭受同样的苦难,是沈家人性格扭曲的显露。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离他而去,令沈睿痛不欲生,他不在意什么蓬莱大业,急需通过复仇来宣泄内心的怨恨。他自愿投靠碧波深处的势力,哪怕覆灭整个中土,哪怕殃及芸芸众生。
若是沈睿知道蓬莱天尊阎帝生只为亲近张元宗,故意通过申先生之口揭露沈南公的身份,最终导致其祖父死在楚青岩手中,不知会是如何想法?沈睿并非真心投靠蓬莱,蓬莱亦不会真心视这位中土末路人为同道。
沈睿持蝉羽搅得清光碎泻,陷伤重的莫子虚于泥泞的沼泽,或是激怒的蛇吻,皆是极其难缠的危境。他看着莫子虚鲜血流淌不绝,龙门剑气逐渐不稳,胸腔间升起激烈的情绪。亲手杀死一位龙门前辈,是多么难以想象又令人兴奋的壮举,这会最大程度满足他复仇的心理。
不过即便莫子虚身受重伤,但战力依旧极为强悍,想必是受伤激发了他的斗意,出招无畏,杀意蔚然。他左挥一道剑气斩向灵始,铮然声响,撕云破雾,右驭一道剑气射向沈睿,蝉羽微颤,锐气散乱。他气势昂扬道:“即便没了悟道之剑,你们又能奈我何?”
他以伤重之身激战两大高手,一时豪气干云,气势无人可夺。若非灵始和沈睿两人剑道一刚一柔,恰好阴阳互补,凭生莫大威力,恐怕也挡不住他。沈睿面色阴沉道:“莫前辈您是强弩之末,何必虚张声势?”
莫子虚陡然一声长啸,好似晴天雷鸣,喝道:“龙门的剑岂是虚张声势!”他一颗剑心澄澈凛然,自身化作一柄巨剑,挥洒大片剑气,宛如实质的剑锋,似是虚空也被斩碎,令灵始和沈睿也不敢直撄其锋,更是因此受伤多处。
其实莫子虚内心却不像表面那般势强,他对自身状况心知肚明,腰间的剑伤是致命的隐患,他不得不承认沈睿这一剑用心之歹毒。他此刻只有以狂暴的剑气压制两人之剑,但并不能坚持长久。
若他此时一意脱身离去,或许还能保得周全,可是梁临川才去不久,他必须留下来拖住两人,耗损自己活下去的成算,为梁临川争取活下去的机会,他毫不克制剑气的强度,任由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
幸好他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沈睿和灵始若是齐心追杀梁临川,他却不见得能够同时拦住两人。沈睿一心想要杀死莫子虚泄恨,本就没有离开追击之意,而灵始不同于沈睿,他的任务是除掉梁临川,因此被莫子虚有意阻拦,时间拖得越久,他越是焦灼难耐。
他频频怒视沈睿,可是沈睿却视作不见,他怒斥道:“你为何不按照计划行事?如果让梁临川逃走,你百死莫恕。”沈睿敷衍道:“龙门高手对你们而言才是强敌。放心吧,梁临川逃不远。”接着不管灵始再三要求或斥责,沈睿皆是恍若未闻。
沈睿自然不愿灵始脱离战团,他需要借助蓬莱老人之力一起诛杀莫子虚。灵始虽对沈睿心生不满,但只得同其一道尽展生平所学,慢慢消磨龙门剑气的锋芒。沈睿等待着这个实力强横的龙门老人鲜血流尽的那一刻,而灵始却在等待能够脱身的机会。
沈睿被复仇之念蒙蔽了心志,哪里还会顾及蓬莱的任务,他微妙地控制自己出剑的时机,令灵始一直无法脱离莫子虚的剑围。蝉羽剑善其柔,运行轨迹奇诡多变,灵始一时也无法察觉沈睿藏有阴损的私心。
蝉羽柔中满是险刻的锋芒,物似主人形,这同沈睿的秉性颇为吻合。他趁着渐渐此消彼长的形势变化,施展剑法更入佳境,遇上莫子虚这样的高手,正好能够激发他的潜力,其身法、心境、气息皆达到他有生以来最巅峰的状态。
土丘本矮,历经三大剑道高手剑气的璀璨,仿佛又低矮了不少。三人的鲜血陆续洒在尘土里,转瞬渗透不见,似是再多的鲜血也不足够。莫子虚感到生命正在快速流逝,倘若就此继续消耗下去必死无疑。
他急需寻得突破口,打破眼前胶着的僵局,一味蛮横地驭使剑气只会令他伤势极速加重。正好有人比他心急,灵始不再寄希望于沈睿的改变心意,出剑愈加威猛霸道,想要斩开剑围脱身,他的剑中不免蕴着一丝燥意,他就是莫子虚期待的突破口。
莫子虚猛然提升剑气的强度,蝉羽似是承受不住忽然露出一丝破绽,沈睿没能防住流泻而至的一道龙门剑气,肩头殷红洒下,他不得不暂避一二。莫子虚知道时机已到,凭生一股悍然之气,罔顾灵始倏然刺来的剑,身躯里轰然爆出一股猛烈到极致的剑气。
龙门剑气此刻达到最具破坏力的程度,像一阵暴风雨轰向灵始,莫子虚知道他有且只有一次施展的机会。灵始首当其冲,骇得勃然变色,手中长剑不由凝滞了一瞬,他狠一咬牙继续决然向前刺出。
莫子虚暗喜形势好过预料,敏锐地捕捉住这一瞬,避开要害生受一剑,随即灵始整个人淹没在龙门剑气中,被生生击穿。他被击飞撞在赤色巨石上,仰天一口血雨喷溅,继而洒向巨石,却辨不出哪是鲜血,哪是赤石。
他瘫软靠着巨石如同败革,胸前千疮百孔,好似无数泉口正喷着赤色泉水。他震撼的神色凝固在脸上,双眼灰败地看着状如神魔的莫子虚,无奈地等待死亡的来临,他的人生即将戛然而止。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莫子虚逼退沈睿争取片刻转圜,趁机不吝加重伤势解决了灵始。一招之后他顿时感到虚弱,血气翻涌冲撞胸腔,内息乱窜损伤经脉,但他不得不强聚剑气防备沈睿运剑重击。
莫子虚心中陡然警兆大生,因为他看到灵始弥留之际的暗淡目光穿过他,落在身后,眼神有异。刹那间,他陡见一枚银丸如流星坠落,落在他与灵始之间,在灵始残酷痛快的笑容中,银丸剧烈爆炸,他想要完全避开已是不能。
银丸霎时化作万千火树银花,一时间飞沙走石,火星四射,格外绚丽而危险,其拥有的力量极为狂暴。莫子虚只能选择后退,可身后却是早已蓄势而待的沈睿,冰冷锋利的蝉羽封住了所有的退路。
莫子虚恍悟自己中了沈睿的算计,火星袭来的热浪和内心刺骨的寒冷,令他如同身置冰火两重天。沈睿眼界辽阔,奇变狠毒,他将两人的心思揣摩得通透,他故意露出破绽中剑佯退,又以灵始的性命为筹码,为的便是这致命的一击。
沈睿的剑道修为足以傲视江湖,已然超过他的祖父沈南公,但他自知要在剑上正面杀死莫子虚这样的剑道宗师委实困难。他不寄希望于方才偷袭的那一剑,那只是为了降低莫子虚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