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丸破坏的威力恐怖如斯,是他用来保命的手段,他也曾在第二次崂山大战中以之出奇制胜,毁了公孙纯阳操纵阵法的阵台。灵始胸前一片焦黑,惨不忍睹,他已然一命呜呼,沈睿的银丸送了他最后一程。
莫子虚骤运真气外凝,可是却无甚大用,他先是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铁屑钻入肌肤,紧接爆炸的巨力猛地震碎了他的胸骨。他想要驭使剑气抵挡身后荡来的蝉羽,可是剑气微弱不堪,难以成功。
蝉羽剑锋利得可怕,刺入莫子虚的身体如同石落水中一般轻易。沈睿随即抽出蝉羽,刃不染血,身外的伤口虽薄如一线,但身体内的脏腑早已被这一剑绞碎。莫子虚踉踉跄跄踩着焦土,走到巨石旁伸手扶住,然后身子下滑坐在灵始的旁边。
沈睿没有再出手的意思,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看着莫子虚,有些狂热亢奋,没想到自己真能杀死龙门高人。他随即露出畅快的笑容,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自言自语道:“祖父,今天我送一个龙门中人下去陪你,今后我会一个一个杀死他们。”
莫子虚虚弱而怜悯地看着沈睿,他已经没有力量再做些什么,任由这鲜血一直流尽。沈睿目光肃杀,有些得意道:“你们龙门中人虽然个个厉害,但这世上杀人的方法多种多样,并非只能依靠修为高低。”
莫子虚气息微弱道:“看来杀了我,你很高兴。”沈睿满脸笑容道:“那是自然。其实我与莫前辈您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怪就怪您是龙门中人。”莫子虚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若不幸蓬莱真得功成,中土众生尽皆灰飞烟灭,世间什么仇什么怨,又有什么打紧。”
沈睿脸色骤然一冷,漠然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前辈您临死前也来禅宗那套说辞,太过乏味。既然是深仇大恨,自然是要痛痛快快地了结。前辈您就在此安安静静等待死亡吧,您要保护的梁临川,我也绝不会放过他。”
莫子虚神情微急看着沈睿走下土丘,然后又释然地恢复平静。他的精神越来越不济,眼前开始浮现一幕幕流影。往日模糊不清的记忆此刻变得异常清晰,那些生命中重要的人一一出现与他道别。
近年随着蓬莱接二连三出手,中土江湖一流势力陆续跌落尘埃。云家虽然经过几番内斗,但较其他世家、门派而言,其实力损耗并不太大,甚至隐隐跻身当世最强之列。江湖风起云涌,云家还能暂时维持平静无事。
陵阳一战后,云家前任老太君鱼莲心被废除武功,因耐不住囚禁屈辱,最终选择绝食而亡。云二爷云峰重归武林源,不过其瞎眼断腿,早无夺取权柄的雄心和资格,平日不大在人前露面,况且云峥不计前嫌也令他幡然悔悟,惟愿颐养天年。云三爷云霄和云二公子云殊却没有这样的幸运,业已死在内斗之中。
云峥携鱼清池入火焰岛后,云家日常事务皆由云四爷云珵和云三公子云泽打理。云峥也曾明言若他身遭不幸,云家掌门之位将由云泽继任,然如今云泽初心已变,掌门之位对他而言只是兄长交代的责任。
云峰虽然心灰意冷,躲着不见外人,但他带回来的断腿孤女却很招人喜欢。她好歹是云三爷的义女,一应起居皆有人照料,她一开始并不适应高门世家的生活,显得有些怯懦无措,但时日一久便也安心住下,她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陪着鱼莲花。
鱼莲花虽是云家现任的老太君,不过她只当自己是个普通的老妇人,择了云家安静偏僻的院落住下,平日也少要人服侍。她很喜欢这个断腿的少女,把她当做亲孙女一般看待,手把手教她识文断字,操琴下棋。
少女一生颠沛流离,何曾享受过这般天伦之乐,她也很喜欢陪着鱼莲花说话解闷。她从鱼莲花口中得知她曲折离奇的一生,知道她与莫子虚长达几十年的奇情,她忍不住问道:“好不容易重逢,您和莫爷爷为什么不好好珍惜陪伴的日子呢?”
鱼莲花慈祥道:“孩子,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明白是否陪伴已经不重要了,我们需要的是认定彼此的情感,不管对方远在天涯海角,都会感觉近在身边。”她的微笑透着温柔安宁的力量,但少女并不太明白言中的意思。
这日,云三太爷云海同鱼莲花品茗闲谈,偌大云家只有他两人辈分最高,也能相谈甚欢。少女虽然断腿不便,但不影响她斟茶随侍,她大部分时间在一旁安静微笑,偶尔插上一两句话,说起乡间俚语,逗得两位老人哈哈大笑。
鱼莲花持杯品茶时,心中忽然没来由一悸,茶杯从手中滑落摔在桌上,哐当声响,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其他二人皆是一惊,云海忙道:“大嫂,你是怎么了?”鱼莲花蹙眉愣了片刻,有些魂不守舍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老了。”
云海笑道:“大嫂精神正健,哪里就老了?你还要花大把的时间享受云家后辈的清福呢。”鱼莲花心神不宁,心中忐忑得厉害,勉强笑道:“三弟说笑了,我已是垂暮之年,说不准哪天就去了。”
少女赶忙轻笑道:“老太君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您还得等莫爷爷回来呢,不如安安心心同三爷爷多尝尝这茶吧。”
朱浩昌迅疾的身影骤然停在土丘之下,满眼断折的荒草和纵横的沟壑,足见此处曾有一场激烈的战斗。虽是满目疮痍,但他眼中唯有土丘上靠着巨石的莫子虚,在赤色的衬托下显得黯然枯败。
朱浩昌面目表情地踏上土丘,胸腔起伏,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半寸深的脚印。他沉默着一步步走向业已气绝的莫子虚,短短距离犹如跨过了刀山火海。他最终走到莫子虚的尸体前,默然盯了他半晌,后低声说道:“你怎么就死了呢?”
朱浩昌自小才思敏捷,心有鸿鹄之志,可他却只是富商家仆人之子,又如何能够拥有大好前程?若非富商看中他的伶俐,也不会选他陪着富商公子读书,可富商公子庸庸碌碌,终日提笼遛鸟斗蛐蛐,令他愈发厌恶自己的处境。
当年游戏江湖的莫子虚被富商相中,求他收富商公子为徒,结果莫子虚却看上了仆人之子。后朱浩昌毅然拜莫子虚为师,离家远游,足迹踏遍天南地北,也曾回过龙门宗门一寸山。他受其悉心教导,见到一个不同以往的瑰丽人生,是莫子虚带给他新的人生。
莫子虚当年或许只是意气之举,但这对朱浩昌而言恩同再造,他对师父的感情甚至超过了亲身父母。即便他揣测出师父最初的心意,但他心底里并不介意。他以龙门弟子自居自傲,他知道师父虽身在江湖漂泊,但心自始至终都在龙门,他立志要为师父做些什么。
他要安定下来,他要招揽和培养力量,他要争夺龙门正统,他希望有一天师父在哪,龙门便在哪。他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把最好的糖果奉上,可却遭到莫子虚的决然反对,并毫不留情将他逐出师门,这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他瑰丽人生的基础是龙门,却被莫子虚轻易剥夺。在痛苦怨恨的泥淖中挣扎,他始终不愿承认自己丢失了龙门传人的身份,不愿接受莫子虚宽恕的请求。即便他被师父逐出门墙,但他依然不改志向,他要另建龙门自立门户,他要向师父证明他错了。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筹建龙门无疾而终,莫子虚已溘然而逝,他来不及正视自己的内心,如今再去证明又有什么意义。这么多年过去,他其实早已理解师父当年的决定,可那句原谅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常月死时他不在,师父死时他也不在。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命,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容易受到尖锐的伤害,可只有失去后悔时,才会明白还有许多事没有做,还有许多话没有说。
朱浩昌目光在莫子虚焦黑的衣衫上扫过,喃喃道:“你怎么能死?”
梁临川怀抱沉重的心情在荒草间穿梭,他不知道莫子虚最后的结局。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出草甸,登船离开,他不能辜负为他承担风雨的莫子虚。莫子虚身上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脑海,他却只有快一点再快一点。
眼见着草甸就要到了尽头,水浪拍打的声音隐隐传来,梁临川知道他即将达到目的地。忽然间,他耳闻身后传来声响,转首望去被骇得脸色骤然一白,沈睿的身影正如风般飘来,不祥的预感紧紧攥住他的心脏。
沈睿的声音远远飘来,冷酷道:“你不用猜了,莫子虚已经死了。不过你不用伤心,我马上就送你去见他。”沈睿的话如同一柄利剑狠狠刺穿了梁临川,一直护着他的老人居然死了,他脑中胡乱不堪,唯有麻木地颤抖着向前狂奔。
沈睿不大会儿便追上了梁临川,但他收敛了果决狠辣的做派,左一下右一下草率挥剑,不见法度。他冷眼瞧着梁临川惊慌躲避,内心好不痛快,对方虽然拥有异宝造化棋盘,可是他不会给他发挥奇能的机会。阵法难以在江湖上大行其道,自有其不容忽视的局限。
梁临川无助地落入沈睿猫戏老鼠的把戏中,心下已然认命今日难逃一劫,平白辜负了莫前辈的牺牲。就在他仓皇冲出草甸的那一刻,沈睿颇有兴趣地一剑削伤他的左脚,他霎时一个立脚不稳,向前摔出了草甸。
沈睿冷漠地将梁临川玩弄于股掌之间,在他即将得到希望时又给他绝望。他随即跃出草甸边缘,蝉羽穿过荒草阴影,直奔梁临川背心而去。梁临川不知身后袭来的蝉羽,只顾着挣扎起身,抬眼便看到一道淡蓝的身影,紧接着听到耳后叮咛声响。
沈睿震惊于剑上传来的力量,警惕地盯着草甸外的那人,心中闪过无数猜测,脸色一变再变。他惊疑不定道:“你……不是在南疆吗?”梁临川已然瞧清来人,赶忙提醒道:“张姑娘,你要小心他,他杀了莫前辈。”
张水衣扶住梁临川的手一顿,不可置信道:“莫前辈死了?”梁临川悲痛道:“是他杀了莫前辈,他一直都在隐藏修为。”沈睿沉默着没有轻举妄动,他顾忌张水衣身上吞吐的剑意和袖中隐现的剑气。
张水衣冷眼审视着沈睿,凛然道:“早该想到你不会安分。”沈睿顾忌却非忌惮,他最在意的并非张水衣,余光在周遭扫过。张水衣冷哼一声,微讽道:“你不用找了,我大哥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