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宋文卿状如拈花尊者,执清新之梅化解凌厉寒锋,他的表现超乎众人的想象。一个只通佛法、不谙武功的年轻和尚,举手挡住蓬莱的绝顶高手,可堪称世间的神迹。这种奇变真若佛祖显灵,细究起来正是始于昨夜那场玄妙的顿悟。
灵玄手中的剑沉稳如常,然剑尖前似有一座虚无的墙,阻拦其剑无法再进。他凝神细察,从和尚身上依旧感受不到半点修为,宋文卿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但出手却是不同凡响的神妙法门。
灵玄随即变幻剑招,数招下来皆被新梅挡住,他瞧着宋文卿执梅阻挡依稀有剑法的影子。剑法简单随意,那是道宗入门的太乙剑法,江湖中人人皆可习得,宋文卿昨夜见子远使过,此刻经他的手施展出来端是玄妙无方。
其实宋文卿对此也是一知半解,近来他日夜研习诠释天竺古经,于昨夜顿悟入了禅定,醒来时观想世界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他时刻立身禅境,面对灵玄也无甚惧意,执梅阻挡自然而然使出了太乙剑法的招式。
阎帝生也对宋文卿提起了兴趣,毫无武功的和尚一跃称为绝世高手,确实奇妙无比。他淡淡吟道:“禅宗有些妙法。”他缓缓向前踏出一步,腾起一股气势向前压去,似要逼宋文卿脱离禅境。
这时木青龙也向前踏出一步,阎帝生顿时凝住身形,不再理会灵玄和宋文卿二人,而是看着木青龙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眼中含着淡淡的嘲意。木青龙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阎帝生也默然束手而立。
两人遥遥对峙,神意渺渺遁入虚空之中,心念交错,再无旁骛。灵真与卫承景,灵元与晏无情,灵皇与常月,灵玄与宋文卿,这四场生死激烈的战斗已成微光点尘,不入阎帝生和木青龙共筑的虚境。
旁观四场战斗,晏无情稳稳压制灵元,当是胜算最大的一场;宋文卿虽无杀伐之招,攻势如守势,但灵玄难有破解之法,可谓是不胜不败的一场;卫承景稍逊灵真一筹,不过他借助胜邪之利,短时间两人难分生死,而最危险的当属常月与灵皇这一场。
常月虽然天资出众,剑法也相当高明,但是蓬莱人得天独厚,其武学去芜存菁,灵皇修行数十载,非是常月这个少年能够抵挡。灵皇本怜惜少年难得,欲留其一命,可常月剑心坚定,殊死相搏,灵皇便只能一意杀了他。
常月不顾自身安危,挥剑不留余地,他稚气未脱的脸上尽是坚韧之色,他自知非是灵皇之敌,唯有以视死如归的气魄死战一通。斗至百招开外,常月身上已是伤痕累累,最终被灵皇一剑毙命。
常月卧在血泊中,没有丝毫痛苦之色,他目光黯淡望着远方,微笑道:“公子,常月没有给您丢脸……”言断人亡,灵皇眼中黯然之色一闪而逝,然后他冷眼望着其他人,手上一旦沾染血腥,其杀意便再也收不住。
常月的死令秦少游怒勇顿生,心中的惧意大大减弱,他握剑无畏而出,手中的玄磁剑虽自铸成之日起不曾染血,但此刻在他手中却是杀气凛冽。灵皇皱眉问道:“你是秦少游?”秦少游冷冷道:“正是。”灵皇挥手不耐道:“我不杀你,你自行去吧。”
秦少游闻言一怔,窃以为灵皇轻视自己武功低微,不愿费心出手。他随即暗下决定,挥剑攻向灵皇,他虽然剑法一般,但轻功着实不俗,灵皇出招抵挡也未下死手,秦少游一时倒无性命之虞。
忽然朱浩昌从远处飞驰而来,他停在近处默默看着血泊中的常月,可是他晚来一步,没有见上常月最后一面。他御下有“清风明月”四位剑童,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常月战死令他心中一恸。
他抬眼冷冷扫视诸人,杀意凛凛,又流露出失望而忧虑的神色。鱼清池轻声道:“莫前辈未与我们同行。”朱浩昌闻言霜色愈浓,深深看了一眼七窍玲珑的鱼清池,目光又在常月的尸体上落了一瞬,然后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奔出。
莫子虚带着梁临川毅然扎进草甸,将楚寒心一众强敌留给云峥七人,一则梁临川干系重大,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时,他将是破解万象搜灵阵的唯一希望,二则“剑转七星”脱胎于五行周天剑阵,威力奇伟,此剑阵的原意便是抗衡蓬莱强敌,因此他才果断遁走。
两人背脊感受到草甸外漫入的剑意,不过他们在黄草间穿梭的脚步毫不停歇,前方茫茫草甸似无边际。突然莫子虚顿时拉住梁临川,他敏锐察觉草间弥散的淡淡杀意,不由皱眉露出警惕之色。
停了片刻,两人始又在及腰的荒草间谨慎前行,缓行了里余距离,前方一座低矮土丘映入眼帘,土丘上杵着一块赤色巨石,巨石旁站着一位面容苍古的老人,观之似是较莫子虚还要年长些许。
两人识得那老人同楚寒心一道,心知他能独自前来阻杀,自然不是易与之辈。莫子虚轻轻一拍梁临川的肩膀,侧首低声道:“你待在此处,见机行事,我去会会他。”梁临川自知这是武道高手之间的战斗,他虽有造化棋盘这等异宝在手,但这样的战斗非是他能够涉身其中的。
莫子虚白发苍苍,其神态与语气却透着豪迈气魄,更掩不住一股骄傲的底气。梁临川瞧着不免微微出神,莫子虚平日在其眼中是位谆谆教诲的良师,何曾见过这样含着锋芒的样子,他动容道:“前辈一切小心!”
莫子虚含笑示意梁临川躲在土丘下,然后手握虚剑不疾不徐踏上土丘。他一改往日浪荡不羁的做派,浑身蕴着一股昂扬热烈的剑意,似是体内沉睡已久的巨龙就此醒转过来,他整个人与往日截然不同。
蓬莱老人灵始看着莫子虚渐渐靠近,陡然破出一道剑意自上而下斩出,恍惚可见土丘上显露一道剑影。莫子虚毫不在意,挺身迎上那道剑影,他的双臂松弛地垂在身体两侧,手中虚剑沉寂不动。
灵始脸色微微一变,惊心的剑意骤然没入了莫子虚的体内,却如泥牛入海,杳杳无息。他仔细审视着靠近自己的莫子虚,虽事前得了消息,但他的实力还是令他感到惊诧。经此可见一斑,能够守在梁临川身旁的定是了不得的强者,他若要取梁临川的性命,必然要经过一场恶战。
话说回来,梁临川是中土最后一条退路,其重要性可想而知,但自始至终唯有莫子虚一人守护在侧,却没有旁人对此提出不周的异议,由此可见莫子虚深受信任。这种信任绝非一时盲目的冲动,莫子虚自然有值得信任的资格。
梁临川望着莫子虚的身影在漫漫剑意中坚定如峰,心中顿时安定了不少,随即他的眼眶中落进一道惊艳的华彩。两道人影迅疾地斗在一起,狂暴的剑气奔斩四方,土丘腾起尘土阵阵,外围的荒草向四方倾伏。
梁临川心脏随之抽紧,手心也透着一握冷汗。正当他心生忧怖,血潮翻涌时,负于背后的造化棋盘传出温凉的气息,缓缓平复了他内心的不宁。他下意识右手翻转于背后,似托似握,熟悉的质感带给他安定的力量。
灵始苍老不堪,半截身子已在土中,似是生机微弱,将不久于人世,可此刻他却展现出沛然磅礴的力量。他的剑历经时间长河的洗礼,浩瀚稳重中难得浮现一抹新意,如是枯木逢春。他的气盈满诸窍,若大江大河奔腾不息,仿佛这是他人生最后的璀璨,因而更加彰显气概逼人。
莫子虚手握虚剑迎向灵始开山裂石般的剑锋,龙门剑气凝虚若实,强势破开斩向自己的剑招。他是强横却不自大,蓬莱武学却有独到之处,灵始看似老朽不堪,其气、剑、意却处于巅峰状态,如同一座高不可攀的巍峨大山。
不过,莫子虚佩服归佩服,面对这等强敌并无什么挂碍,他出招从容有度,心境开阔平静,他不是不在意,不是不忌惮,而是他胸有乾坤,自是气闲神定,手握一剑,便似拥有了所有。
土丘之上,剑剑相击如天降银河,其势不可抵挡,且交手酣畅淋漓,迅则一眼数变。锐于一线的交锋,忽而一静,忽而爆发出狂暴凶猛的力量,次次冲击的碰撞令两人乍分乍合,如同两条惊龙在交错搏杀。
灵始眼底蛰伏一抹灰色阴翳,即便他冷静到无情,出招纵横无阻,但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觉得莫子虚仿若礁石刺破他的心海,任凭涛拍浪打,犹自岿然不动。他的剑术登堂入室,他的气息雄浑澎湃,可是包括他在内的许多人似乎都忽略了莫子虚是个什么样的人。
怪只怪莫子虚往昔喜欢游戏风尘,身上抹不去散漫不拘的气质,近来在应对蓬莱浩劫之事上又建树不多,独守着梁临川,行事低调,鲜有出手,难免弱了他与龙门的联系。他是龙门掌门的师兄,若非当年因情生变,只怕现在的龙门掌门就是他。
龙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它代表了中土武学的最强传承。蓬莱一直知道龙门的存在,也知道门中握有蓬莱毁灭中土的秘密,但他们未曾试图铲除千年大业的最大障碍,可见蓬莱对龙门心存忌惮。莫子虚不是寻常的剑道高手,他出自隐世千年的龙门,他是屹立世间绝巅的人物。
通过一番激烈的剑斗,灵始认清了当前形势,眉头越蹙,皱纹越多,竟露出一副悲戚的哭相。他自知若继续这般下去,必败无疑,败则身死,他业已活到这个岁数,又是为了蓬莱大业,他自是不畏死,怕的也只是白死而已。
莫子虚龙门剑气盈身,似是再无任何障碍,然他突然察觉灵始身上迥异的变化。蓬莱老人哭相愈发难看,剑中酝酿着忧愤、颓然、悲伤、苦闷的情绪,周围的虚空好似漂浮着沉郁的潮水。灵始剑意的阴郁情绪愈加浓郁粘稠,化作无数触手缠缚着莫子虚,欲拉其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对于无上剑道高手而言,在术的方面已然达到顶峰,而心境的修为永无止境,意的层面修到极深处,也能以之影响甚至战胜敌人。灵始阴郁的情绪持续扩大,融入剑意织成一张大网笼罩了整座土丘,莫子虚仿佛成为网中的猎物。
莫子虚身陷其中,他舞动双袖,袖中充盈的剑气源源不断斩出,撕裂灵始散发的阴郁剑意,可这情形恰如剑划水面,转瞬复原。气与意相近,皆是虚无之物,他的剑气未能有效克制灵始别具一格的剑意。
梁临川虽身在土丘之下,但灵始的剑意也殃及了他,他心中沉沉如压覆着一块巨石,呼吸有些困难,感觉喘不上气来。他忧心忡忡地望着土丘上身影化虚的两人,分不清楚谁是莫子虚,谁是灵始。
他忍着心中不适解下背后的造化棋盘,摆放在草间地上,他整个人盘坐下来完全没入草中,然后在上频频落子。通过造化棋盘,他同土丘以及周围的大片草甸联系在一起,掌握、辨别莫子虚和灵始的轨迹便不在话下。
梁临川凝神感受自然大势,信手移动棋子,隐隐一座阵法初步成型。首先土丘上的赤色巨石腾起一道厚重之势砸向灵始阴郁剑意的大网,不过此招还是低估了阴郁剑意的韧性,大网缠缚着巨石之势,消耗它沉重的破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