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袖飘落,荡荡若无物,可刹那腾龙之势端是惊心动魄,于心间久久不消。春紫真面上波澜不惊,心湖却不免起了涟漪。雪鸿断臂后的实力非但无损,反而还有所增益,他的确是一个值得她正眼相待的不俗人物。
她感受到他淡微虚无下如渊如海的气息,识得他的空袖就是一柄利剑,运剑之法可谓别出机杼,颇有无双妙意。她一眼洞悉其中奥妙,嗤笑道:“龙门当真大方,本门秘学也不吝外传,倒不似其千年以来的顽固,看来我族真得令你们忌惮甚深。”
原来雪鸿运袖为剑之法乃是龙门剑气的秘学,难得木青龙不再固守门墙之隔,以龙门剑气供其参详,令其实力大增。龙门剑气比御剑术玄奥更甚,唯有雪鸿这等通玄洞微的人物方能在短时间内参悟受益,否则木青龙和云峥早就不惜传授诸人。
龙门剑气以虚无之气为剑,自然无需执着于外物,甚至自身。雪鸿虽短时间难以完全参透龙门秘学,但也掌握了驭气化剑的精髓,大大弥补了断臂的缺憾。以他深不可测的修为为基础,施展起来格外厉害绝伦。
雪鸿静立微笑道:“蓬莱来势汹汹,我中土诸辈理当勠力同心。”他言语平静坦然,满是殷殷任侠之气,即便春紫真强横无匹,也曾令其无奈折戟,但他的剑心完全没有受到她丝毫影响,透如琉璃,熠熠生辉。
春紫真露出淡淡嘲讽的笑意,不大在意道:“龙门剑气确有可取之处,但即便你剑气大成,在本尊面前又何论自恃。他木青龙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上回未就之结局,今日是该由本尊续上。”
雪鸿同时通晓龙门剑气和御剑术,令他面对春紫真这尊大敌也有了底气,但他似是并不急于死战,说道:“阁下好大的口气,这世上的事说是说不清的。千年之前,蓬莱已经败过一次,千年之后,还是难逃重蹈覆辙的命运。”
春紫真脸上流露一抹愠怒之意,眸中一片电石火光即闪而逝,嘲弄道:“难道就凭你们这些人吗?真是异想天开。”雪鸿的目光穿越剑碑和树林,飘散到极远处,无着无落,平静道:“我们这些人自然算不得什么,可我们的争斗终究还是人的争斗,中土最不缺的便是人。”
春紫真闻言冷笑出声,如同看着白痴一般看着雪鸿,傲然道:“本尊倒是高估你的心智了,竟秉持这样的陈见。天下尽皆庸庸碌碌,如今我族之名甚嚣尘上,你可见到中土有利好的局面?就凭那些聚于昆仑诸地瞎凑热闹的乌合之众?”
雪鸿目光微微一凝,继而又淡淡望向春紫真,道:“世人确实有很多劣根性,可古往今来,他们经历多少磨难、灾劫,盛衰轮转,也不见灭绝。如你我这些人或许在意的是使命、责任,但世间绝大部分人在意的是生死之间的大事。”
“少数人可以凌驾众生之上,拨弄命运,却不能毁灭众生。一旦蓬莱之祸到了最后威胁中土的存亡,众生真正的力量便会出现平衡倾斜。日中则昃,月阴则亏,这是天道,终会损有余而补不足。”
春紫真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异样,当然非因雪鸿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可她一时也弄不清那是什么。按理岛上局势尽在掌握,唯一值得在意的雪鸿无暇他顾,其余人交由阎帝生和楚寒心也是相当稳妥。
她冷冷审视着淡定从容的雪鸿,径直压下心中毫无来由且渐欲强烈的异样感觉。
楚寒心一行疾行掠出四五里,于一片草甸边缘追上了莫子虚、梁临川以及云峥诸人。他身后紧随十数位背负筒形包袱的黑衣人,身畔是蓬莱五老之首的灵始,盖因他此行旨在除掉梁临川,故只有一老相随协助,其余四老皆跟随阎帝生行事。
楚寒心抬眼打量草甸边缘戒备的诸人,其中唯有莫子虚勉强还可算个高手,其余人在他眼中不过土鸡瓦狗。他特意瞥了一眼被围在人群中的梁临川,两鬓染霜,精神萎靡,看来春紫真交代之事倒也容易得紧,幸好对峙的还有几位天命之选,这一趟也算不虚此行。
梁临川顿觉被一道意念击中,好似剑锋袭体,心中一颤,脑中微痛。莫子虚有感上前替他挡住楚寒心的视线,梁临川隐在他的身影中惊魂未定。楚寒心是何等可怖之人,他在中土虽出手寥寥,却足以令诸人警惕甚深。
接下来,令楚寒心大感意外的是,此行修为最高的莫子虚突然带着梁临川毅然转身扎进草甸,须臾间消失在漫漫荒草中,反而是云峥七人留下迎战,皆流露坚毅之色,其中竟还有一个孩童,顿觉这情形有些荒谬可笑。
楚寒心等人甫一现身,草甸外的诸人随即摆出“剑转七星”的阵型。云峥、苏航、楚青岩、顾惊仙这些人皆是中土绝顶高手,合修剑阵本就是为抗衡蓬莱最可怖的高手而准备,然而此番遭逢这世间最可怕的剑客,他们还是不免有些凝重。
七人中唯有楚青岩一脸的满不在乎,好奇地瞅瞅对面那些人,他又看了看旁边浑身紧绷的云瓷,想起小家伙往日的古灵精怪,口下对自己也诸多不留情,遂即打趣道:“怕吗?”云瓷眨巴眨巴眼睛,咕哝咽了一口唾沫,仰着一张小圆脸,认真道:“不怕。”
楚青岩不由怔了怔,被他稚嫩语气中摇摆的坚定所打动,不由收敛了玩闹性子,微微出神地注视面前小小的身量。不可忽视,云瓷还只是一个孩子,却勇于承担起成人的责任,投身对抗蓬莱、挽救中土的大业中,他身上酝酿着令人心悸的力量,令他也不由严肃认真起来。
云瓷忽而阴阳怪气道:“师叔,您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您师父我师公可不太放心。我吧,可得加把劲,万万不可丢了我师父的人,日后师父知晓定会心怀甚慰,高兴收了我这个徒弟。您说是吧,师叔?”
楚青岩顿时被这番峰回路转气得七窍生烟,脸上泛着蓬勃的赤意,暗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自己还是太单纯了些,上赶着被白白奚落一番。这小鬼头的行径着实欠揍,可眼下他不好即刻发作,也没了方才跳脱散漫的精神头儿,只得对着前方楚寒心一行咬牙切齿。
楚寒心独自一人向草甸方向走去,云峥七人衣衫下的肌肤不由泛起一阵战栗。十数位黑衣人由着族中长老亲自出马,默然站在原地岿然不动,隐隐对着别的东西露出谨慎的意思。他们此行入岛唯有一事,其余皆不必在意,然留在原地的那些人中业已不见了灵始的身影。
楚寒心忽觉迎面冲来剑的气息,坚定、厚重、勃发而克制。他深深的眼窝中攒射出两道寒光,道:“剑转七星?”
木青龙一行十余人奔至云梦海,湖水荡漾如同他们此刻的心情。船,就停在不远的地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似是在向即将登船的人招手相邀。诸人临水背立,尽皆神情凝重,也不知他们是否还有登船而去的机会。
卫承景和晏无情越众站定,迎向虎视眈眈的敌人,身影无比坚定,护佑着身后一众力微者。双方维持着短暂安静的对峙,除了还可抗击来敌一二的卫阁主和晏宗主,其余人皆似不敢擅动,一旦脆弱的平衡被打破,对面强敌势必雷霆出击。
木青龙自然深知阎帝生令人绝望的可怖,即便今日臂弯中的婴孩对其有碍,可他也不是往日的木青龙,何况蓬莱天尊身侧还站着四个老朽而深不可测的高手,以及十数沉默的黑衣人。他们流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视湖边诸人为囊中之物。
阎帝生等人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可那种平淡笃定的力量沉沉压在大家心上。木青龙满眼含忧,落下一片阴影,敌人势强令人动容,不知这困局如何去解。张听柏脸色黯然如死灰,神情颓然飘忽,阎帝生却对其视若不见。
宋文卿面露慈悲之意,左手搭在子远肩上,给予小和尚安定心神的力量,右手所执之梅兀自鲜活。秦少游毅然而紧张地拔出玄磁剑,他自知力薄难有左右局势的资格,惟愿奋力一战。鱼清池同宋文卿如出一辙的慈悲,她知道自己也是他们的目标,却不大忧心自身安危。
立身人群边缘的常月一声不吭,低调的容易令人忽略他的存在。他的剑还沉寂在鞘中,对他而言剑一旦出鞘便是生死战斗的开幕,他的剑只在战斗时出鞘。也不知朱浩昌是如何培养出如此出类拔萃的少年剑客。
卫、晏二人岂不知对面几人的可怕,尤其是令木青龙身中道伤的阎帝生,他是中土之敌、浩劫之源的最高领袖,蓬莱天尊的份量,他们甚至没有资格去掂量。敌人之势他们挡不住,但他们只能秉承无畏之心,挺身为身后的人稍挡风雨。
阎帝生尺余臂弯是一方天地,婴孩熟睡的表情恬静安适,他整个人显得平平淡淡,却如一色之天穹,凉淡之秋日,虽无激烈亢奋的情绪,但漫漫无垠有居高临下之感。他的眼中只有木青龙一人,余者皆不入其法眼。
木青龙站在卫承景和晏无情的身后,站在宋文卿、秦少游等人中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平凡的不能再平凡。曾经叱咤风云的龙门掌门,如今已是一介凡人受人庇护,不知会是何等无奈心境。
木青龙温和地平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阎帝生的身上,落在他腰间的剑上,那是张元宗的悟道之剑寂照。他的目光中蕴含着意味悠长的情绪,他收敛着不愿让对方察觉其中真实的含义。
阎帝生随意问道:“你们是坦然束手待死,还是要负隅顽抗而亡?”这话说得理所必然,断言诸人唯一的结局,给予他们选择死亡方式的机会,是他的宽容和人性,然仔细琢磨又能品出他语气中的失望和敷衍。
随着张元宗、巫千雪、张水衣三人因故离岛,岛上依然汇聚九位血祭之人,这些人足以值得蓬莱兴师动众。可眼前一行中仅有晏无情、宋文卿、鱼清池三人是他们的目标,实在不配天尊和四老一起追击,还是吃了消息闭塞的亏。
卫承景是藏剑阁阁主如何,晏无情是一线天宗主又如何。阎帝生毫无出手的兴致,他甚至在考虑是否需要遣去两个老者去支援楚寒心。他唯一稍稍在意的是静立在诸人之间的木青龙,而更多心思却放在婴孩身上,看得出来他相当喜欢这个孩子。
胜邪凶性毕露,巨阙琴音隐隐,卫、晏二人身后那些挺直不退的身影,皆以行动默默回答了阎帝生的问题。阎帝生微微摇了摇头,似是暗责自己多此一问,他无意自降身份出手,自然有旁人为其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