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峥、苏航、顾惊仙、秋水音、楚青岩、清鹤、云瓷,这七人随意站在一起便隐隐显露出“剑转七星”的阵势,诸人之间游弋着一股沉静的剑意。清鹤年少沉稳,对着晏无情的目光微微颔首,云瓷同楚青岩如出一辙的跃跃欲试,不惧这山雨欲来风满楼。
子远小和尚紧紧靠着宋文卿,太师叔祖身上流露的禅意令他心中安宁。宋文卿手执一枝新梅,梅苞紧敛,其神情宁和平静,如同行走世间的佛子。鱼清池握着鱼肠剑,沈睿合上了折扇,皆感受到眼下情形的紧迫。
木青龙陪着心不在焉的张听柏,其实他留下与否都不会有什么危险。一来他是张元宗的亲舅舅,蓬莱天尊阎帝生的内弟,二来他是蓬莱一部长老,寻龙定穴和卜算血祭已毕,自然不会落个同简文鼎一般的下场。
张听柏在天池被巫千雪封了内息,在选择去留方面没有太多自主的权利。他面容、身形、精神都呈现苍老之态,眉目间泛着一股愁苦之意,此刻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诸人。木青龙不打算让他重归蓬莱,否则他会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弟子。
雪鸿瞧着岛西的一片火海,今日藏剑阁恐怕就此毁于一旦了,他对着卫承景歉然道:“连累贵阁了。”卫承景连忙凛然道:“前辈言重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敝阁一门之安怎比得上整个中土的存亡?如果家父在世,也定会奋不顾身。”
诸人皆是大义磊落之辈,雪鸿遂不再对此冗言。这时梁临川的目光从造化棋盘上收回,郑重道:“蓬莱的人已经入岛,其中有几位极其可怕,仅以岛上残阵之力恐怕制不住他们。”雪鸿和木青龙闻言反而放下心来,默默期许心中所愿能够顺意功成。
蓬莱强敌业已入岛,诸人心弦皆不免一紧。木青龙开口道:“按照之前的计划,我们兵分两路从北面撤离,东南翠环山是蓬莱布阵之地,切勿往那个方向去。”雪鸿深深看了一眼木青龙,说道:“你们即可动身,勿再耽搁,青龙兄也同卫阁主和晏宗主一道走。”
岛上诸人分两路撤离,一路由莫子虚和云峥七人护佑梁临川这个最后的希望,另一路是卫承景和晏无情随行保护一帮实力较弱者。木青龙因道伤武功全失,岛上诸人业已心知肚明,不得已也被归于弱者行列。他同雪鸿以目示意,坦然接受这样的安排。
苏航问道:“师父您呢?”五行周天剑阵毁损,上古五剑已从剑碑中出取出。雪鸿左袖空荡垂落,右手握着湛卢剑,道:“我留下来断后。”苏航忙忧道:“师父!弟子怎能留下您独挡群敌?”
雪鸿不以为意道:“瞎操什么心!时局紧迫,蓬莱的目标是你们,岂会全力对付为师?你们前路必然危险重重,好好顾全自己。”苏航想起昨夜沈睿和云瓷的推论,想来师父和青龙前辈多半在筹划什么。虽然他心中依然担忧,但也不好再坚持什么,最后道:“师父保重。”
诸人即刻分作两路,各自择了路径迅速撤离。雪鸿平静地看着诸人背影变淡,然后化作一道雪影飞上近侧一座剑碑。其实对于他这样的剑道宗师而言,剑于他,就如同财帛于山野清高之人,俱是身外之物,但他此刻俯看手中湛卢,轻笑道:“还是你最趁手。”
他眺望着远处数道人影疾掠而至,识得为首两人,空袖飘飘荡荡,神色愈加平淡。春紫真和楚寒心等人瞧见卓立剑碑之上的雪鸿,遍观四周唯其一人,微微有些动容,又有些疑惑。春紫真淡漠道:“去办你们的事。”
楚寒心察觉到雪鸿身上不同寻常的地方,那不是一个剑道巅峰人物应有的状态。不过他也未费心多想,春紫真湖畔的话犹在耳旁,随即带着数人领命而去,他们自然不必担心春紫真的安危。
春紫真轻身掠上离雪鸿最近的一座剑碑,傲然冷对,身躯孤拔卓然,似是苍天之下最高峰。她仿佛不愿将时间浪费在口舌上,昆吾剑利落地铿然出鞘,天生剑芒神异逼人,剑芒中漂浮着可怕的微尘。
随即,她又似改变了心意,有了言语的兴致,淡淡笑道:“陵阳一别,本尊还以为此遭能够领教龙门掌门的高招,未曾想竟还是要与你一战,真是好生无趣。只是不知今日之后,你是否还能握剑?”
木青龙因道伤已成废人的事,不管春紫真从阎帝生处,还是通过旁的渠道,她自然知晓一二,此时故意提及隐隐有嘲弄的意思,而且陵阳城一战,雪鸿因其已断一臂,再言“握剑”之语显然是毫不遮掩的嘲讽。
高手对决本是超凡脱俗之事,若有人事前一番冷嘲热讽,倒显得狂妄自大,有失大家自矜风范,但春紫真此番明嘲暗讽却毫无这样上不了台面的感觉。有资格有实力的人,狂妄便不再是狂妄,那是一个盖世人物应有的骄傲气性。
雪鸿泰然一笑,雪袍迎风乱舞,独臂残缺也不损他清雅的仙人之姿。他神息静敛于内,浑身上下不见丝毫剑客的气息,手中湛卢乌沉沉似是一截枯木。他气机缥缈若虚,身似阡陌清风,似清新草木,似光中尘埃,连丁点微弱的剑意也无。他也淡淡笑道:“不握剑也好。”
他微笑着将湛卢插在面前脚下的剑碑上,右手拢于雪袖背负于后,似是挺身迎向春紫真的漫漫剑意,凭生出一种豪迈洒脱的气概。再次面对春紫真这位至强至横的对手,他整个人却不见威势,不见意气,不见战意,不见锋芒,周身融入安宁宁和之中,唯有空袖在动。
春紫真也发觉雪鸿有些不同寻常,或者说不符合她心目中的预期,眉梢处流露淡淡的异色。雪鸿是她的手下败将,断臂之痛如何能够忘却,可他今日不知为何有些沉寂,从而透出有恃无恐的意味。
她心中暗暗鄙夷雪鸿故弄玄虚,凤目锐视一凝,威压四方的剑势陡然冲霄而立,四野的枯草纷纷折断。她与剑碑合为一柄辟天巨剑,而她就是那最锐意无双的剑尖,剑之所向唯有茫茫苍穹,似是雪鸿也没有资格受到她的正视。
春紫真的衣衫被凝练而满溢的气息推得轻微鼓胀,身量因此又扩大了不少,令她看起来如同一个巍峨巨人。她手握昆吾稳稳向前斩出,一道剑的虚影从天生剑芒中脱飞而出,径直向雪鸿奔斩而去。
她隔空虚斩旨在试探雪鸿的虚实,然而即刻又心生悔意。试探是因为忌惮,忌惮是因为实力,可雪鸿即便全盛她又有何惧,因此不免自责杞人忧天,跌了身份,又影响心境。这一剑虽仅一道虚影,但剑气凌厉非常,前进一寸复又凝实一分。
雪鸿岂能不识剑影的可怖?那剑影虽瞬息破空而至,但他却依旧渊渟岳峙,湛卢沉寂于前,春紫真见状不由挑了挑眉。正值千钧一发之际,他脚下的剑碑蓦然传出一声轻若无闻的剑吟,紧随着一道暗影倏然冲天而起,剑吟随之大涨。
继而,暗影沿着抛物的轨迹一举击溃袭体的剑影,暗影继续风驰电掣,向春紫真激射而去。春紫真微微蹙眉,她本轻看雪鸿还自责试探是多此一举,未曾想雪鸿这一妙手回击化解自己的剑招后,犹有余力。她眸中戾色一闪而逝,信手挥剑将暗影斩落。
金石之声迸发,暗影掉落在地,显露了真容,竟是一柄面目全非的剑,满布铁锈、泥土、苔藓以及其他污迹。春紫真复又觉得不喜,如此不堪入目的剑居然能在昆吾之下毫不毁损,着实不顺心意。
藏剑阁每座剑碑中藏有一柄宝剑,显然这就是剑碑中的藏剑,也不知这一柄藏了多少年。只见昆吾于锈剑留下的剑痕处,闪现一道宝剑本身被掩盖的耀眼的亮色,宝剑之名委实不虚。雪鸿貌似自嘲的“不握剑也好”原来另有所指,他这一手格外神奇、强大而惊艳。
春紫真须臾又恢复平淡傲然的神情,她自然知晓火焰岛上每座剑碑中皆有一柄剑,自己脚下的剑碑亦是。面对眼下情形,她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斜睨着对面的雪鸿,流露出一抹挑衅轻蔑的意思,道:“区区御剑术,难登大雅之堂。”
雪鸿方才空袖垂落,右臂负于背后,一派闲适淡然的做派,实则暗暗御剑对敌。作为中土抗衡蓬莱最大的依仗之一,他因断臂实力有损,实为一大憾事,相较于木青龙道伤难解,云家御剑术正好可以助他弥补残缺,提升实力。
千年浩劫非一家一人之灾,云峥摒弃门户之见,自愿拿出家族御剑秘术,以供雪鸿恢复实力。除了云家这一代,已有三百年无人悟透御剑术,可见其艰深晦涩,然雪鸿是何等剑道宗师人物,一法通万法通,短短时日便深得个中三昧,达到云峥等人不及的高度。
火焰岛藏剑无数,对掌握御剑术的雪鸿来说颇为有利,然春紫真却并不担心对方操纵脚下的剑对己不利,雪鸿也知道她毫无顾忌的原因。春紫真修的是人道驭剑道,她立身剑碑天然生出独有的气势镇压住其中的剑不能被撼动分毫。
春紫真所在,剑皆臣服,雪鸿难以御剑操控她脚下的剑达到奇袭的效用,但他并不觉得遗憾,他自然也不会奢望自己能够借此除掉春紫真。能够御剑将其挡上一挡,便已达到他现身独挡的目的。
锈剑安安静静躺在枯草丛中,雪鸿神情平淡如常,气息沉静内敛,仿佛方才御剑雷霆一击只是一瞬幻觉,他的剑又息于微末清净间。春紫真洞察雪鸿的心思,他显露平凡是因为他将力量和精神都控制得极其完美,不愿浪费一丝一毫。
春紫真并不在意雪鸿的改变,反而觉得他有些装腔作势,无上高手岂会在意这一丝一毫?她含着冷笑不疾不徐挥剑向前斩出,这一回她蓄势而发,出剑虽不注重速度,却有不可逆转的猛势,剑威层层激增,剑气龙腾四海,不知较方才虚斩强了多少倍。
昆吾方出,却先是脚下的剑碑承受不住剑威,生生碎裂,轰然坍塌。春紫真有挥剑之威重,自身又如微羽般轻轻落下,脚尖踩在剑碑碎石中间插着的一柄剑上。浑然一剑直往无前,威势不可抵挡,地面被凭空劈开一条沟壑。
雪鸿对此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除了枯草丛中的锈剑纵掠而起迎向这一剑,同时从附近的剑碑中接连飞出三柄宝剑,如光束般穿梭而至。云家四野云珵曾一人御两剑委实惊人,今日雪鸿一人御四剑才是骇人之闻。
春紫真对此却不屑一顾,冷笑瞧着纵横捭阖的四柄剑一一被自己一剑之威震落尘埃,心中鄙薄不是真龙,便是草蛇。余威持续迸进向雪鸿斩去,眼见着刹那将至,雪鸿再若御剑恐有不及,可他还是没有拔出湛卢的打算。
他泰然淡笑,雪衣凛然,谪仙之姿愈发熠熠生辉。他右臂依旧背负于后,左袖突然似乘风一般向前一荡,雪袖恍似玉龙出岫,与春紫真的剑威骤然碰撞一处,凌厉的剑气随即被化解于无形。
雪鸿空袖恢复柔软,缓缓垂落,整个人又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