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站着一位身着苍蓝道衣的老年道士,背负赤穗长剑,手握书卷正自吟咏。道士形容清癯,道衣、赤穗随风飘飘,流露缥缈羽飞之态。此刻他正沉浸于自我心境,神游于书卷之内,不察逼近的纷扰。
诸人止步于桥前,朱烈火上前谦和道:“诗圣前辈,今日也要与我们为敌吗?”老道士闻言回神转身,左手握卷背负于后,目光冷冷地看着朱烈火,颇为不喜道:“什么诗圣不诗圣的!吾乃逍遥一谪仙!”
继而,他又轻抬下颌朗声吟诵道:“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朱烈火登时想起江湖中关于诗圣的一些传言,不由醒悟自己方才的称呼有些不妥。诗圣得其号与其他六圣有别,颇有些恢诡谲怪的意味,非是他的诗才冠绝天下,而是他对青莲居士仰慕难舍,天下无出其右。
古往今来,诗家何止三千,他却只慕太白。他对太白的诗爱之深切,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不但时时手不释卷,效仿太白风仪,而且渐渐混淆自我意识,甚至自诩诗仙转世,已然人我不分。
因他同其他六圣隐居灵丘山,遂只能以“圣”为号,又因他爱诗如痴的怪异行径,于诗道也算有些才情,才被江湖人冠以“诗圣”戏号。他本来钟情于“诗仙”之号,还因不喜“诗圣”之名杀过不少人。
然而“诗圣”称号早已叫遍江湖,又岂是他一厢情愿可改?后来还是七圣中人苦口劝解,青莲居士诗剑双绝,屹立绝巅,他若以“诗仙”自居,有比肩太白的亵渎之嫌,况且“诗圣”本是青莲居士的仰慕者少陵野老的诗号,也不算辱没了他的初愿,他不情不愿勉强囫囵接受。
据朱烈火所知,诗圣依旧不喜旁人提及其号,随着他同青莲居士混淆身份日久,其性情更加捉摸不定。朱烈火方才称一声“诗圣前辈”显然是犯了他的忌讳,而他吟诵的《蜀道难》有豪气,也有悍气,更有杀气,算是以诗言志回答了朱烈火的问题。
历史上的青莲居士除了诗绝天下,且武从天下第一剑客裴旻学剑,据传当世剑法第二。诗圣慕太白的诗,也慕太白的剑,更慕太白的性情。他从史书的描摹中将青莲居士学了个十足,风传他自矜天下剑法第二。
这天下能够自承第二的人,实则是对天下第一隐晦的宣示,并非甘愿陪衬次座。先不管诗圣是否对自己的剑法自视甚高,此刻仿佛是冬日的寒风骤然吹走了他的暮气,浑身气息陡然变得迥然不同,透着一股喧嚣张狂的侠气。
世人惯常用冬日喻示人生迟暮的终点,然而历冬枯而不衰反而是对人生最鲜活时期的考验,雪夜薄衫,热血逐寒,冬时才是与少年最相配的季节。少年,是胖是瘦,是美是丑,是好是坏,是慧是愚,都有一种耀眼的纯朴的可爱的生气。
诗圣拔剑在握,卓立桥上,那桥便成了峥嵘而崔嵬的剑阁。他剑刃锋锐破风,双目炯炯破风,气度倨傲破风,那他便成了初生无畏的少年豪杰。犹如太白结客少年场时的痛快酣畅,他于一瞬间变成了朝气蓬勃的少年。
诗圣压着野性,一本正经道:“来者若是客,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可你们不请自来是为贼。今日我就费心杀了你们这些邪魔外道,为我江湖初行添上一份荣光!来吧!”
桥前诸人以朱烈火、柴月关、康景文三人实力最强,然康景文有断臂之伤,柴月关刚遇强敌,唯有朱烈火实力犹存,因此他率先拔剑向诗圣攻去。朱烈火这一剑蓄势而发,恍见长虹贯日,威可逼人,桥上似是忽然刮起了一阵风雪。
诗圣满眼雀跃欲试,按捺不住眉宇间的豪兴,他径直挥剑斩出,手中剑来得异常酷烈锐气,正好符合他少年意气风发的心境。如同蓄水决堤,如同朝阳破晓,带着猛烈的肆意和杀伐,少年的剑有着一往无前的直率、亢奋和毁灭。
诗圣一剑方起未绝,朱烈火惊得心弦一震,两柄剑的剑芒在空中绞杀在一起,力量层层震颤,隔空沿着剑脊传给持剑之人。他临阵改变运剑的角度,避免两剑正面交锋,长剑斜弋,以实转虚,草草完成了第一次交手。
柴月关见朱烈火一招之间落于下风,于是挥剑斜里纵入,同朱烈火联手向诗圣发起第二波攻击。诗圣傲态毕露,满脸不屑,第二剑流露纵横之气,纵跃东西,横锁南北。少年太白文从纵横家赵蕤,其诗间有捭阖之势,其剑法也受其影响甚深。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诗圣于诗才上难以企及他崇拜的对象,因此他在剑道上颇下功夫。他只身独剑阻挡两大高手,夷然不惧,反而激发出一腔率性的豪气,这一剑龙吟云霭,虎啸山林,一剑压得两人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剑游外围,暂避锋芒。
第二回合交手方毕,康景文识得诗圣气势如虹,也挥剑加入战团。三人剑如紫电青霜,流转的光华缭绕在诗圣身周,其中蕴着凌厉的杀机。即使面对当世三柄绝顶剑锋,诗圣依旧满不在乎地挥剑豪斩,轻易将围困自己的剑华斩得支零破碎。
诗圣三剑,剑剑愈强,斩得三大高手风采黯然。桥上沉沉的重压逼得三人步履难行,他们眉宇凝结,心弦发紧,形势不容乐观。按照他们所知所想,画圣理应是七圣中武学修为最高者,未曾想这个诗圣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一个痴儿,一个疯子,倒还真有共通之处。不过,痴儿心思单纯,易受外界影响,而疯子沉浸自我,外界难以撼动。柴月关对阵过画圣,方才知道诗圣是何其的可怕,不知这一遭如何化解。
诗圣轻描淡写势压强敌,当真好不潇洒,好不痛快。他含着淡淡的笑意看着三人,少年意气渐渐收敛,神态间流露出沉稳的气质。他左手轻抚澄澈长剑,微笑吟道:“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再来!”
朱烈火、柴月关、康景文三人咬牙出剑再战,江中桥上紧随着上演一幕血光剑影。诗圣所显露剑法之高有无双之姿,太一教余下的高手瞧出桥上的凶险,皆纷纷拔剑凝神,准备随时杀入战团,襄助三人。
诗圣道:“大江!”近有大江,他取大江豪阔注入剑中,如奔腾不息的沅沧江,有东流入海的雄势。三人顿觉剑意滔滔,怎么也遏制不住那股勇猛激进的剑势,唯有一味苦撑。须臾间,康景文被其一剑削中胸口,深可见骨,鲜血淅淅沥沥。
诗圣道:“山岗!”远观山岗,他剑法的意境随之一变,出剑气势雄浑,豪迈高远,任它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诗圣傲凌绝顶,剑压四方,三人只觉剑难寸进,朱烈火不慎被一道剑风扫中,经脉一阵刺痛,长剑几欲脱手。
诗圣道:“明月!”苍穹明月,高空独照,天下皆白,其剑华如月华,笼盖四野,既有天马行空的逍遥,也有无孔不入的绵密。夜月璀璨,群星黯淡,他持剑独尊方圆之地,逼得三人节节败退,胸中血气乱窜冲入口鼻。
诗圣道:“清风!”野拂清风,起于虚无,归于虚无,于微末处刮起狂澜,于狂澜处落地无声。剑穿过荒山野岭,穿过野花丛林,自由的剑不受约束,没有规矩的剑更加难以揣度。朱烈火为替柴月关和康景文多担待些,不得已以身犯险,被诗圣的剑压冲撞得喷了口血。
诗圣道:“云间!”他的剑既有高居天宇的孤雄奇绝,也有变化不定的遐思缥缈。诗圣道:“吴钩!”即便呼的是杀伐之器,但他的剑法体现更多的是任侠遨游,血腥厉煞中透着股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
诗圣道:“……”——太白青年时期漫游天下,游踪遍及南北各地,因此他诗中意象既豪迈奔放,又清新飘逸。诗圣此时是青莲居士青年的心境,诗剑相通,其剑法变化多端,意境奇妙,有股浪漫恣意的风格,杀得三人一败涂地,险死还生。
桥头诸人知道不能再等,遂一拥而上,朱烈火三人顿觉压力倍减,不过这情形对诗圣而言却是正中下怀。朱烈火三人虽非其敌,但一时也杀不死他们,尤其其中一人剑法极有韧性。一旦这许多人一团乱战,相互之间必有牵制,他要仗剑杀人定然容易得多。
诗圣豪气忽歇,傲气陡生,双眼氤氲着一团时而炽热时而清冷的情绪,凉凉笑道:“来得好!剑舞转颓阳,当时日停曛。”他的剑随之变得霜杀般冷肃,如同一道穿云破雾的冬日天光,没有温度却极其刺眼。
诸人暗忖他又换了一种心境,走了少年,换了青年,如今是人到中年。中年太白的人生正值璀璨的时候,诗动京华,却因不喜“布衣侍丹墀”而任意妄为,先有春风得意,后有蒙谗出京,大起大落令他看透了十丈红尘,终是重拾少年旧心,再求神仙之道。
太白对怀才不遇的境遇既非长吁短叹,也非苦大仇深,而是纵酒狂放,肆无忌惮。也不知是他醉眼看人,世人皆醉,还是他一人独醉,对影三人。其实他放浪形骸下是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意冷,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清高。
诗圣深得中年太白嬉笑怒骂掩盖下的清冷精髓,他的剑有一种孤拔卓群的气质,世间浊尘沾染不了他半分。他大声呼喝道:“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十数剑破空都不及他一柄剑来得气魄宏大。
孤高也罢,狂傲也罢,慕仙也罢,实则透着一股子不甘,不甘生怒,怒而生杀。诗圣得窥太白真实心意,杀意漫漫浸透长剑,纵横在诸敌之间,呼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话音未落,他便怒斩一人。
诗圣再呼道:“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再杀一人。诗圣再呼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再杀一人。诗圣再呼道:“翔云列晓阵,杀气赫长虹。”再杀一人。
桥上剑光、血光交杂迸发,显得异常惨烈可怖。随着太白的诗响彻耳畔心间,诗圣就这样杀了一人又一人,居然无人能够稍稍阻挡其势。到最后,只是剩了朱烈火、柴月关、康景文三人幸存,其余人皆横尸桥上。
一个人,一座桥,挡住了所有人的前路,让他们连秦家的大门都没瞧见。诗圣虽一人却势众,朱烈火虽三人却势单,力量悬殊之大一目了然。三人中康景文伤势最重,只怕诗圣剑下下一个亡魂便是他,反而柴月关伤势最轻,他也是诗圣特别注意的那个人。
诗圣自矜天下剑法第二虽有夸大之嫌,但如今看来并非无的放矢,其剑法确实强绝江湖,太一教诸位高手皆非他数招之敌。经此一役他足以武动江湖,为他“诗圣”戏号添上一份沉淀的重量。
这一役似乎即将接近尾声,诗圣气质再变恢复了暮年的状态,其心境已是暮年的青莲居士,双眼迷蒙透着醉态。据传太白暮年于江上醉酒捉月而亡,这种说法极富浪漫主义色彩,符合世人对一代诗仙的完美幻象,也算是对他璀璨一生的慰藉。
醉者无心,无心者无杂念,诗圣借太白辞世前醉酒之意,剑法臻至神鬼莫测的境界。若有未通三昧者观之,定会觉得他剑法散乱,破绽百出,不识其中已有近道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