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朱烈火、康景文等五位高手奋力游困,然书圣妙笔刚猛锐进,彼此暂时维系五五稳定之局。倒是画圣此刻已无旁的顾虑,剑法较之对阵中年剑客时不知厉害了多少倍,眼见着柴月关等人的阻拦岌岌可溃。
柴月关是一个行事低调的高手,他一无江湖贯耳名声,又无教中显赫要位,但他能够成为白魔近前的心腹,仅此一点便足以说明一切。九幽血战,数位长老喋血陨落,他却能力战强敌而存活,由此更见其非同凡响。
柴月关今日遇上一个更低调的画圣,这低调指的是为七圣者皆不以武道享誉江湖。世人虽知七圣盛名之下拥有不容小觑的武学修为,然画圣剑法之强委实惊人,超过已见的其他五圣太多,也超过世人对七圣的想象,强横得一塌糊涂。
曾有戏言,武学一道要想长足进益需讲究一个痴意,细究起来颇有几分道理,因为痴者比同道更能心无旁骛。画圣痴儿纯心,剑画想通,于剑于画皆能入通明极致境界。比起画圣的墨宝,还是他的剑对江湖豪杰来得更直接,更震撼。
画圣心忧书圣安危,此刻既无剑化樊笼的布局画心,也无与敌较量的切磋之意。他的剑业已没了心的束缚,一剑狂走犹如挣脱铁锁的蛟龙,剑随心走,意斩四方,威力当真沛然莫御。须臾几个回合,他从从容容斩杀两位高手,独剩柴月关独力抗衡。
即刻间,太一教诸人中奔出五人持剑相助柴月关,可是不大会儿又有两人被画圣所杀。以画圣剑法当世罕见之高,有底气和资格不在意敌人的多寡,其剑下之势压得诸人眼眶中落下一片阴翳。
说来有些匪夷所思,画圣出剑但凭直觉,这种女儿家般的单纯性情,有些幼稚,也有些可怕。直觉这种东西对他人而言或是无稽之谈,或是不屑一顾,却是画圣骨子里、心灵间独有的天赋异禀。
画圣的剑或刚或柔,或险或稳,或迅或缓,完全没有一定的窠臼可寻,貌似杂乱无章,令人难以捉摸,却又奇在行云流水如同他笔下流泻的画卷,时得神来之笔,全然凭的是他的剑心相融,这是人剑合一的境界。
柴月关亲身体会到画圣的剑似真似幻,罩向周身的锋芒亦时隐时现,即便与之是生死相决之敌,他也不禁心中一声暗赞,却又惋惜这位赤子剑客陷足这场不堪的阴诡算计中。这边形势窘迫,画圣长剑屡屡浴血,那边旗鼓相当,书圣的确不及画圣之势。
朱烈火五人还能避重就轻暂困书圣,柴月关等人却难以如法炮制,画圣剑来剑往击碎了所有围困的可能,这就是拥有绝对力量的气魄。若非柴月关确实拥有非凡的实力,又多番铤而走险,险死相阻,恐怕画圣早已冲破壁垒,解了书圣的围困。
柴月关没有信心挡住画圣太久,若任由两场战局继续下去,一旦画圣这头猛虎破柙下山,结果将会对太一教极其不利。因着围困书圣的局势趋稳,朱烈火趁隙瞧见柴月关等人面临间不容发的危局,清楚若是画圣仗剑脱身,他们的努力必将功亏一篑。
好在朱烈火是个外粗内慧的人,沉思片刻遂计上心来。他不避书圣,堂而皇之地向同伴递了眼色,继而高声呼喝道:“书圣已被康堂主重伤,血流不止,濒临死地,显然坚持不了多久。兄弟们,抓紧时间杀了他,为兄请大家痛饮三天三夜!”
既然画圣是个无甚心思的痴儿,那么打乱他的阵脚就不需要太复杂的方法。朱烈火这一声故意叫给画圣听,这计谋看似拙劣简单,却颇有奇效。画圣闻言果然心下大是惶急,出剑难再保持通明无缺。
柴月关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应和道:“朱堂主,小弟这边情势危急堪忧,烦请您加把劲杀了书圣,快来替小弟解围!”朱烈火哈哈大笑道:“柴兄弟稍候,待我等片刻间杀了他,就来助你一臂之力。”
两人一唱一和,其余人也配合着呼喝起来,这番虚张声势令画圣心急如焚,似是已然见到书圣血溅街头,便再无心思同柴月关等人纠缠。后者虽觉剑压骤减,但依旧不敢心存懈怠,他们本就一心要阻拦画圣,决不能遂了他解困书圣的意愿。
书圣怎会识不破他们的伎俩,气得笔力再涨几分,杀意更盛,当即怒骂道:“卑鄙!小人!”旋即对着画圣呵斥道:“你勿要受他们的诓骗!他们杀不了我!你只管给我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画圣闻言一脸犹疑不定,不知应该听从书圣之言,还是自己的本心。柴月关察觉对方有剑压渐长的迹象,心中不免有些凛然,忙道:“朱堂主,小弟先拖住他,你们先尽快解决掉书圣。”
朱烈火故作轻松道:“柴兄弟但请放心,十招之内,我们必取他的性命!”五人随即约好兵行险着,故意放弃游斗围攻的战术,五柄剑猛烈地向书圣斩去,剑啸声撕裂耳膜,声势极其浩大。书圣虽然笔有金刚力,自然不惧这些利剑,但一时也不免被这气势所夺。
以画圣心智自是难察虚实,顿时被表面的声势所惊,再也无法静心御敌,其独有的运剑直觉也荡然无存,以致剑法的威力时强时弱,极不稳定。书圣再是如何出声喝止,画圣却是完全慌了神,只在意一己忧急,再听不进旁言。
画圣一心只顾着往书圣的方向冲杀,惶急之意溢于言表。柴月关咬牙正面直攻,剑法绵密稳健,挡下画圣泰半的攻势,也耗去他主要的心神,他此举旨在为其他人创造有利条件。不待片刻,太一教一位高手于背后觑准良机一剑刺中画圣,一截带血的剑尖从右腹刺出。
画圣忍不住闷哼一声,腹部鲜血直流,瞬息淹没素衣墨迹,染红半边衣衫。那位太一教高手也当真是狠毒心思,刺中画圣后便脱手弃剑,径直飞退脱离战团,留下尺余利剑在画圣的身躯里一阵震颤。
这一剑狠狠地重创了画圣,他虽然凭着高强的修为暂保屹立不倒,但横插的利剑对其出手对敌造成极大的不便,同时还会继续急剧加重他的伤势。若他没有机会止血疗伤,即便不死于敌人之手,也会因体内长剑血尽而亡。
柴月关等人显然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遂即趁胜追击,数柄剑疾风骤雨一般向画圣招呼,随之还有更多的高手加入剿杀。画圣重伤却也余威犹存,诸人一时也拿不下他。好在他的剑逐渐显露颓势,落败已是迟早的事。
朱烈火等人见画圣已然没了威胁,继续与书圣硬拼殊为不智,遂又故技重施,将其困在合围之中。书圣没想到自己最大的依仗竟毁于这样的小伎俩,扼腕自己再也指望不上画圣,笔下的招式又凌厉威猛了几分。
有没有画圣这位至强高手在,对书圣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按理不需书圣舍身犯险,画圣足以败尽诸敌,可他成也痴意,败也痴意。眼下书圣骤失画圣这一强援,接下来只能依靠自己,他开始直视自己那颗死士之心,惟愿与敌同归于尽。
画圣伤势愈加沉重,好似一座无形的山岳压在身上,御敌越发力不从心,鲜血洒了一地。仿佛受到疼痛的刺激,他内心的执念更加坚定清晰,哪怕是一命换一命,完全忽略了自身安危。某刻他突然忘死爆发,煌煌一剑压诸剑,瞅准破绽脱离包围向书圣纵去。
就在画圣掠出丈许的距离,从后方太一教诸人中猛然窜出一条金色长鞭直追上去,灵动迅疾犹如活物。画圣骤闻背后破空之声,反手挥剑向后方挥斩,其去势却丝毫不减,显然他此刻在意的只有书圣,可是金鞭的目标却不是他。
唯见金蛇夭矫灵疾,凌空急进,霎时缠住插在画圣身上的长剑剑柄,再趁势左右一荡,腰腹创口乍然扩大,血流喷涌。持鞭者随即往后运功一引,金鞭提着长剑从画圣的身体里拔出,后者立时一头栽倒在地。
画圣奄奄一息地趴倒在地,身下须臾间汇聚了一汪血泊。他费力抬头望向被围攻的书圣,向前伸出的手臂无力垂下,短短的距离却似天堑鸿沟。时值濒死之际,他还在担心书圣的安危,最终睁眼而亡,死不瞑目。此时狂风乍起,余下屏风尽被刮倒,梅花如雨。
书圣瞧见画圣殒亡,内心不受控制地咯噔一下,心底深处骤然冲出一股陌生的意气。按理即便在场的太一教高手尽皆加入围杀,他也有信心、有实力、也有理由全身而退,可是他此刻却不想退。
他的意气和冲动来自于他内心迟来的愧疚,他之所以愧疚是因为他的虚伪却换来了画圣的真诚。江湖无人知晓他本来出自秦家,是秦家掌门高瞻远瞩将其培养成一代书圣,并以他为引网罗奇人异士,暗中布局灵丘七圣的诞生,他实则是七圣中的一枚棋子。
画圣痴儿心性,不囿于人情世故,恩惠大义自然无法降服他为秦家所用。书圣的任务便是以朋友义气为手段控制画圣,除此之外还要借身份之便暗中影响其他六圣,比如太一教伐秦的消息正是通过他口带入灵丘山。
这些年,他一直谨守职责,窃以为他与画圣之剑的朋友情谊是虚假的,他也自认是利用他人的阴谋者,可是当画圣死在自己的面前,他才醒悟人生过往中还是留下了一些真实的东西。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原来不只是虚描的镜花水月。
初时,书圣莫名的杀意来自于蓬莱与中土的世仇,而此刻画圣的死对他触动极大,不管他承认与否,他的本心还是想要为他的朋友做些什么,哪怕是身陷囹圄,哪怕是命丧于此。他不愿后退,只愿前进,他的笔落在阵阵惊芒不可抵挡。
有句俗话:防君子不防小人。君子有所顾忌,小人无所顾忌。对书圣采取围攻游斗的手段恰同此理。书圣先前心存利害判断,对其自然有用,可如今他失去理智,已然没了顾忌。他一心只想见血,也只有鲜血能够平复他胸中冲撞的不平,他需要血色宣泄他的愧意。
书圣杀伐猛烈,出手不留攻守余地,他先凭着身受一剑,执笔洞穿一人咽喉,接着又受一剑,击碎另一人的心脏,继而再受一剑,击断康景文的左臂,最后承受四剑入体,于临死前飞笔飞击刺穿一人眉心。
这一番惊风急雨的攻击,书圣以一己之命换得太一教高手三死一伤,何其惨烈无情,震得诸人心中一片凛然。书圣弥留之际,喘息着回首望向画圣的尸体,面露若有若无的坦然之意。朋友,今生我能做的唯有几条性命,但愿来生我们是真正的敌人,你死我活,无拖无欠。
太一教先锋二十余人,皆是一流拔萃的高手,竟被书画二圣生生折损五成,镇星堂堂主康景文更是断了一臂,这个结果不可谓不残酷。余人无暇休整,书画二圣的尸体还未变凉,他们便要继续上路去迎战他们新的敌人。
杜先生敷衍叹道:“可惜了,画圣这样的高手竟这般轻易死了。”秦易扇平静道:“心智不全,总归容易被人所趁。画圣没了,我们还有诗圣。”杜先生颇感兴趣道:“难道诗圣不逊于画圣?不知他又受了秦长老什么恩惠?”
秦易扇微笑道:“不,他不需要。”杜先生大觉意外道:“哦?这是为何?”秦易扇意味深长道:“因为他是一个疯子。”
朱烈火等十余人沿着江岸继续前行,直至江线急折入海处,断了街路。临江而观,大江对岸是秦家结庐所在,屋舍楼宇高低错落,延绵如城,最为醒目的琼楼巍峨凌云,气势颇雄。续接长街的是一座宽阔雄伟的石桥,横跨沅沧江,不畏经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