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秦易扇端似立身云霄俯瞰众生,静眼瞧着长街上对峙的模糊人影,轻轻吐出仿若悲悯的叹息,他已然猜到这一局的变数。太一教由来相容并蓄,招揽吸纳天下英雄,方成卧虎藏龙之地。即使九幽遭受重创,却依然具有不容小觑的力量。
杜先生毫无悲悯的胸怀,漫不经心地斜眼眺望,如同正戏看一场滑稽的闹剧。他毫不在意这些蓬莱臂助的中土人,也并不知晓足够深的内情,因此他无法理解秦易扇为何叹惜,不由问道:“秦长老,怎么了?”
秦易扇似乎不太想谈及他所叹惜的缘由,没有直接回答杜先生的问题,反问道:“你可知棋圣这辈子最放不下的是什么?”杜先生若有所思道:“他的来历我也有所耳闻,他最放不下的应该是唐飞烟。”
秦易扇语气平缓却透着运筹帷幄之意,道:“不错。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心中有在意的东西,那么他就有弱点。一个人有了弱点,我自然就能找出为我所用的方法。棋圣的弱点就是唐飞烟。”
杜先生第一时间警惕自己在意的东西,思虑越明越觉怅然。他回神纳闷道:“唐飞烟不是已经死了吗?”秦易扇抬眼望了望蓝天白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他收回目光微笑道:“唐飞烟的确死了,但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有用。”
杜先生不解其意看着他,秦易扇继续道:“仗义每多屠狗辈,性情中人尤为可爱。当年千手修罗一鸣惊人,我又怎能不趁机结个善缘?我派人盗走了唐飞烟的遗体,同青龙玉髓一道封在水晶棺中。”
杜先生双眼圆睁,脱口惊呼道:“青龙玉髓!那可是一宗绝世神物!”他在蓬莱代素天心司医毒之部,涉猎广博,识物无数,自然知晓天下有四宗神物,它们的奇能不知引起多少人梦寐以求。
据其所知,玄武铁精先被龙门中人用来刻阵囚困纯钧灵魄,后又被太一教用来重铸纯钧剑,朱雀神木是医药之木,据传有起死回生的奇效,白虎灵石就在蓬莱,被打造成地尊的佩剑昆吾,而没想到最后一宗青龙玉髓就在秦家手上。
秦易扇随意淡笑道:“此物令唐飞烟经年不腐,甚至面色红润,宛如新生,仿佛只是活人沉睡一般。我又故意等了三年,才去边陲小镇找到自我放逐的棋圣,将这宗大礼送给心灰意冷的他,这个人情他不受也得受。”
杜先生忍不住由衷赞叹秦易扇眼光何其毒辣,手段何其妙绝,实实在在是蓬莱的智囊。他观人于微,能够随时从纷乱的江湖世事中找准自己的猎物,再以施恩不图报这般以退为进的高明手段笼络住人心,招招堪称神来之笔。
当然,也只有首富之家方有这样的底蕴和气魄,连四大神物之一的青龙玉髓也能拱手送人,当真好大的手笔。秦易扇缓缓道:“这些年他在灵丘山守着唐飞烟,心满意足已久,也该是他偿还恩情的时候了。”
杜先生忽问道:“七圣远在灵丘,太一教来势迅疾,他们如何得知秦家有敌而能及时来援?”秦易扇洞悉其言外之意,轻笑道:“自然不能通过秦家之口,其实即便是,亦无甚大碍,那些人终究跨不过心中那一关。不过以他人之口传递消息,总归要比秦家求援来得妥帖。”
秦易扇并未回答更多,杜先生也未打算深问,继而又回到最开初的问题,道:“那么秦长老可惜什么呢?”秦易扇凝目认真地望着长街上的人影,微微喟叹道:“人生奇妙就奇妙在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原点。”
太一教群雄恍悟这邋遢老者竟是棋圣旧识,却不知他到底是何身份?与棋圣又有何纠葛?紧随而至,众人有幸见识到一场旷古绝今的暗器奇战,奇就奇在暗器之“暗”绝非偷袭暗击之阴损,而是杲杲灿烁下的魅影,是光明正大的险要,这才是暗器大家遥胜宵小之处。
老者以肉掌探入万千飞驰的玉砂,轻而易举化解了厄身之危,众人见状已然震惊不已。当再瞧见他取出纳于腰畔青囊的暗器,他们又不禁愕然其中竟也是棋子。虽说暗器大家不拘什么固定之物,但两人同以棋子为暗器,这其中存在何种隐秘的关联,众人难免揣度一番。
众目睽睽之中,两人凝立街中,不动如山,全然凭着手上方寸间的风雷,在两人之间的虚空上演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激战。棋圣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仗着手中的一罐棋子,便幻化出万千精妙的杀招。
有以一化万的星砂幻彩,有七星连珠的聚势连击,有一手九子的相击相围,还有龙蛇游走的曲折迂回。诸般妙招神乎其神,层出不穷,超越众人对暗器一道幻象的极限。每枚棋子如刀如枪,如剑如戟,如风如雨,如光如影,凌厉险刻以极,俱是锐不可当,惊世骇俗。
令人惊奇的是,老者同样达到了暗器上的巅峰造诣。他虽瞧着行径疯癫,出手却沉稳严谨,守之滴水不漏,攻之大开大阖,别有一番恢弘气度,同棋圣可谓称得上一时瑜亮。太一教众愈发震惊教中何时招纳这样一位暗器高手,竟蒙尘过时,无人识得其宝。
棋子如俊采星驰,一扫暗器一贯的阴诡滋味,显出了别样的瑰丽风姿。比之老者的沉稳,棋圣出手显得追奇逐异了些,冒奇险方有奇效。不需赘述,这一战终是在以老者棋差一招而落败,而落败就意味着死亡。
情形随即却往着诡异的方向发展,老者奄奄一息倒地不起,脸上却没有一丝怨恨、痛苦之意,只是定定地盯着棋圣,眼中意味难明。棋圣也没有一丝愉悦、欣然之色,他缓缓起步走向老者,对面的太一教众见状纷纷戒备后退,生恐他突施辣手。
棋圣走至老者近前蹲身扶起了他,老者盯着棋圣的双眼一片茫茫,却似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不知最终落向何处。棋圣知他命不久矣,僵目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老者最后神思回归,虚弱地恳求道:“带我去见见她……”
棋圣淡漠地看着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回首望向东面矗立的琼楼,遥遥低首一礼以示歉意,最后搀扶起垂死的老者默默离开,他实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因着怪异老者莫名其妙的恳求,人人忌惮的千手修罗这一尊大敌就此退走,众人总觉得这件事有些梦幻。
这一番虽有惊无险地渡过,但太一教众对前路已有了忐忑之心,七圣中人果真不好相与。恰在此时,队伍后方急急奔来一人,向阴阳鬼、柴月关、傅青书等主事者传达了白魔的命令。前路不平,可先遣一队先锋前行探路,扫清途中阻碍之敌,剩余大部队徐徐图之。
太一教此行包罗九幽本部、天下七堂以及近百附属门派,教众规模达到两三千人。若是双方皆全军出击自然是好,短兵相接,太一教就从未怕过谁。可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若继续聚众前行,再由着七圣一个个以死耗着,不仅伤亡人数会飙升,也会大大打击己方士气。
阴阳鬼虽自认伐秦的领军人物,又有觊觎教主之位的勃勃雄心,暗暗自重身份,但对于白魔的号令依旧不敢不遵,至于这种马前卒的事他自然不会降身亲为。阳魁堂朱烈火和太白堂傅青书暗中以目示意,朱烈火先一步自告奋勇,而傅青书只得选择留下以策万全。
最终,七堂堂主朱烈火和康景文以及九幽柴月关三人为首,从教众中挑了二十余位高手出发,余众也整队随后缓进。阴阳鬼还特意安排了人手紧随在朱烈火等人之后,以便及时传递消息。
朱烈火等人一路行至沅沧江畔,岸边地界开阔,临水建有春台、游廊、水榭、望江亭等建筑,平日想来定是一观江景的好去处。江畔沿街另一侧十数丈外是一片偌大梅林,正值红梅初绽之时,远远瞅着犹似红云蛰伏,嗅之暗香隐浮。
梅林边上奇怪地摆放了近百面人高的白绢屏风,占了大半街面,每面屏风俱已着墨,诸般梅相跃然于纸上。有虬龙之雄,有骨灵之秀,有刀山剑林,有清秀婉转,各具神异峻奇之妙态,足见画梅功力之拔萃。
诡谲的是,每一面屏风上仅有嶙峋骨相,不见半朵梅花之颜。屏风间站着一个同样嶙峋之人,散发披肩,眉宽眼细,一身素白衣衫沾染许多墨迹,颇有瘦梅寒立的风姿,他痴立不动同周围的梅屏浑然一体。
他失魂落魄地盯着一面屏风,目光呆滞,一脸愁思,仿佛所有心神都冲入那幅梅相之中,神魂杳然。根据眼下的局势,瞧着此人的怪异行径,诸人已然猜到此人乃是七圣之一的画圣,其痴狂疯魔,殊为古怪。
梅林对面,望江亭旁,有一座青色石碑,石碑前有一青衣人挽髻戴冠,仪容整洁,腰悬长剑,此刻正凝神执笔龙飞凤舞。石屑纷纷飞落,那人执柔韧之笔入石三分,手腕转动圆润如意,于咫尺间有纵横之势,一气呵成写就了一篇《兰亭序》。
以轻柔笔触于金刚刻字,字字遒劲飘逸,一笔一划毫无凝滞,可见此人修为当真奇绝。他笔下锋芒毕露,落笔惊雨,竟是满碑杀气四溢,他毫不收敛自己豪恣的杀意,连远处朱烈火等人也心有感应。这人是七圣之一的书圣,与画圣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大篆、小篆、简书、隶书、行书……,皆有固定的架构定律,甚至是草书,狂意中也有窠臼可寻,自是不及绘画来得自由无拘。不过书圣另创一道,以杀气入书道,突破旧缚,使其字满蓄杀气。他幼时习遍名家名帖,已无临摹痕迹,后破而后立,独树一帜,成就一代书法大家。
不过就泼墨而言,虽纵情肆意,但却要求画意神秀,非缘木求鱼可期。画圣痴立愁苦,原是他自觉画梅总是失了点睛之笔,如何落笔添颜也达不到他心目中最精髓的红梅之神,梅骨已得,其神难就,因此令其入疯入魔,性情大痴。
书圣执笔写下最后“斯文”二字,对朱烈火等不速之客视若无睹,径直望向依旧痴立无神的画圣,脸上满是嫌弃之色,而这种嫌弃非是鄙薄厌恶之意,而是友人之间的恨铁不成钢。他扬声嘲弄道:“连枝红梅都画不好,着实无用。”
当世只怕也只有书圣会直言嘲笑画圣的画技,可谓相当得不留情面。即便画圣苦恼自己画梅难臻极境,自怨徘徊于堂室之外,但在世人眼中画圣的红梅已然是绝世神品,万金难求,就是眼前这些未就之梅骨残画,也俱非凡品。
画圣扭头呆呆地看向书圣,面上不见半点圭怒神色,颇有些自怨自艾道:“我实在无用,总也画不好红梅。”他抬头望了望一侧的梅林,又摇头苦闷道:“画梅无数,却难得最鲜活的生气。”
书圣忍不住抽抽嘴角,嗤之以鼻道:“就你这形如乞丐的家伙,还跟我谈什么生气?你不如学学我的字,以杀气入道,字字神完气足。我劝你别只着眼丹青俗物,何不另寻气盈之物作画?”
画圣诧然瞪着双眼,天真问道:“什么气盈之物?”书圣蹙眉斥责道:“真是愚不可及,这还要我教你吗?管它什么气,杀气也罢,生气也罢,只要你凝气倾注入画,自然满卷鲜活。”画圣顿觉醍醐灌顶,后又挠头喃喃道:“这我哪儿找去?”
书圣不由得连连摇头,旋即又诡笑道:“这世上有什么比得上人的鲜血来得有灵气,你瞧瞧那些人个个杀气腾腾,他们鲜血不正好是你的画梅之物吗?”画圣闻言双眸越来越清亮,举目热忱地望向对面太一教诸人,流露出饥饿贪婪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