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阴阳鬼如今大成的掌上修为,江湖中能够与之匹敌者屈指可数。琴圣虽然落了下风,但其掌力着实非凡,连烈火寒冰掌特有的可怕真气也能勉强抵挡,这与他的儒雅琴师形象颇不相符。
甚者,他的掌势雄浑中流窜出一道细若琴弦,却凌厉如刀锋的劲气,钻入阴阳鬼手臂的经脉。若非须臾间被阴阳交融的真气化解,那道琴弦劲便会斩断他的经脉。琴圣掌中有锋芒,这种脱胎于刚猛掌法另生变化的造诣,足以体现琴圣的不凡。
由于阴阳鬼牵制住了琴圣,琴音已息,百鸟随之失去了控制,杀性消弭,乱糟糟一团四散飞逃,危机刹那消除,徒然留下一地狼藉。这一番,太一教众身殒近百,伤者无数,好在祸源已断,只剩下“罪魁祸首”——琴圣。
转瞬间,阴阳鬼和琴圣复又交上了手,方才几个会合令琴圣识得烈火寒冰掌的厉害,随即不再以强攻强,而是选择避重就轻的打法,充分利用琴弦劲的优势,旁敲侧击,令阴阳鬼颇觉掣肘,两人一时也难以断了生死。
琴圣手中好似虚握一柄利器,琴弦劲锋锐奇绝,伤人经脉于无形,可是他时运不济,不幸遇上了阴阳鬼。阴阳鬼之所以不畏琴弦劲,是因为他同修阴阳二气,自从阴阳交融之后,体内真气能化解任何劲气类攻击。
越是斗到最后,阴阳鬼越能掌控全局,烈火寒冰掌威猛霸道,一气破万气,琴圣的琴弦劲难以发挥奇能。斗至百招开外,琴圣不慎被阴阳鬼击中中门,诡异的真气霎时狂冲內腑,阴阳二气相互转换,冷如寒冰,炽如烈火,势如破竹般绞杀了他的生机。
阴阳鬼知道琴圣受自己这一掌必死无疑,便骄傲地施舍了自己的宽容,没有补上一掌即刻取了他的性命。琴圣也不如何看重自己的生死,他踉踉跄跄地走到琴案旁,摇摇晃晃坐下,含笑拨弄了两下琴弦,却是曲不成调,然后喷血而亡,倒在琴上。
一代琴圣就此陨落,傅青书心中不免有些怅然。阴阳鬼力挽狂澜,再诛一圣,此时豪情横生,顾盼自雄,不经意间流露遥领众首的气概。队尾的马车依旧静静缀着,白魔还是没有出手的意思。
太一教众稍事休憩,留下那些伤重难行的伤患,便又重振旗鼓动身前进,白魔和天师静坐车中,没有要察看沿途伤亡的意思。灵丘七圣颇有奇异手段,每个人心中都犯着嘀咕,下一个会是七圣中哪一位。
众人不大会儿便见到了下一个人,那人坐在棋社外的石台上,正低首捧着棋罐,心无旁骛摆弄一局珍珑,显而易见他是七圣当中的棋圣,旋即人人皆生忌惮。无需费心猜测,或左右询问,棋圣的来历比其他六圣传奇有名得多,他的故事可谓路人皆知,众人忌惮的也是故事中的那个他。
蜀中唐门是饮誉江湖的暗器家族,虽非如四大世家、五大门派这样的武林巨擘,却也没有势力胆敢轻看。唐门内外门等级森严,地位有天渊之别,内门唐姓子弟高高在上,可以习得暗器运用的心法,外门外姓弟子低贱如泥,与其说是底层弟子,还不如说是唐门的仆役。
外门弟子日日承担为唐门锻造暗器的体力活,习练的也是普通武学,至死也不能跨过内外门的天堑,自是无缘得窥内门心法。唐门内外门的等级维持了数百年,却因一个外门仆役发生了滔天巨变。
唐门掌门有个蕙质兰心的独女唐飞烟,自小钟爱弈棋之道,机缘巧合与外门仆役相识。不通弈道的仆役爱慕难舍之下,为博佳人一笑而开始接触弈棋,时常向唐飞烟求教,并很快在棋力上胜过唐飞烟,成就国手之姿。
唐飞烟并未生出芥蒂,反而激赏其才,两人在切磋中惺惺相惜,渐渐互通心意,便私自互定了终身。唐飞烟既愁两人身份悬殊,也不愿爱侣天纵之姿被埋没,遂冒唐门之大不韪,私下将内门心法倾囊相授,以期仆役来日成就大才,好与己相配。仆人不负爱侣期望,很快又成为暗器大家,只是从未在人前显露。
后来,唐掌门察觉掌上明珠与外门贱仆的私情,怒其有辱门楣,断断不容,先是囚禁爱女,后又派遣内门子弟诛杀仆役。仆役不愿爱侣为难,只身逃离唐门,然而唐掌门不愿善罢甘休,尽遣门中子弟满江湖追杀。
仆役为保性命开始显露暗器大家的实力,竟连续反杀一十三批追杀者。唐门盛怒,唐掌门叩请不问世事的前辈出山诛敌,唐飞烟见事态愈演愈烈,为平息众怒,保爱侣性命,选择自绝以谢唐门。
仆役远在江湖,却惊闻爱侣自杀,痛不欲生,一怒之下杀回唐门,满门上下竟无一人降得住他。是时,唐掌门恍然醒悟这名仆役当真是唐门遗落之明珠,暗器一道罕见的奇才,超越唐门历代高手。
仆役衔恨出手,杀得唐门前辈铩羽而退,杀得唐门满门一蹶不振,杀得唐掌门悔恨难当,后悔自己不识大才,失去壮大唐门的机会,后悔自己没有成全他们,导致爱女香消玉殒。自此唐门声势一落千丈,唐掌门也因此神智失常,离开唐门后便下落不明。
只此一役,仆役被江湖人赋予“千手修罗”的名号。后来他浪迹天涯,多混迹于棋社,他能够舍弃与唐门有关的一切,却无法舍弃唐飞烟。自此,他一生弈棋不求胜负,只为寄托相思之情,反而无心插柳柳成荫,成为天下弈道第一人,被世人尊为棋圣。
“千手修罗”的名号渐渐无人再叫,可是江湖人对他暗器圣手的事实仍旧忌惮。少年弟子初入江湖时,自家长辈必要耳提面命一番,比如武林四大忌,道士,和尚,女人,小孩,比如两种行当不可招惹,玩毒的和玩暗器的。棋圣就是个玩儿暗器的,还是其中玩得最好的。
众人猜出路旁摆弄珍珑的弈棋人的身份,不由惶然回退了一段距离,估摸着暗器威力难击之处。不过,也有十几人留在原地,阴阳鬼、七堂堂主、柴月关、管文韬自然不能示弱自辱,另有几位附属门派的掌门或高手,其中还有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人站在最后,看不清面容。
阴阳鬼等人心中皆有顾虑,先前两番交手受创不小,若是再群起而攻之,以千手修罗的奇诡手段,这教众送死的数量恐将委实可观。若任由七圣一关关采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以命相搏,只怕还未见到秦家正主,太一教便已死伤惨重,届时拿什么同蓬莱死战?
总之,面对千手修罗这样的暗器圣手,人海战术是最不可取的,最好的办法是由少数人牵制甚至诛杀之,方能将己方的伤亡程度降到最低,不过寻常的教众岂能担得起如此重任?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棋圣自然要由阴阳鬼等人来对付。
可是,即便是阴阳鬼面对棋圣也不敢等闲视之,更遑论柴月关诸人。这十几人徐徐散开,保持开阔畅通的距离,遇上暗器高手尤忌身陷逼仄环境或人群聚集。因着琴圣方才所言,傅青书也再无同其交涉的遗愿。各人皆暗自戒备,气运周身,等待一触即发的交手。
棋圣从石台上缓缓起身,左手托着棋罐走到街道中央,平平淡淡看着所有人,没有一丝波澜。他四旬初的年纪却显得暮气沉沉,眉宇或因常年皱蹙,即便展颜也有纹沟,想来他这些年相思苦,佳期不可驻。
他在街道中央默然静立,右手伸入罐中夹起一枚棋子,可这再是寻常不过的动作,却令所有人的呼吸不由一紧,不知下一刻将会发生何等奇诡可怖的场景,那枚棋子又将成为何等厉害的杀器。
就在此刻,那个站在人后蓬头垢面的老者突然越过诸人站在了最前,瞧那情形竟是要独自抵挡棋圣。老者形销骨立,乱发灰污,随意披散着挡住了大半面容,露出的小半面容也满是污渍。
太一教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土第一势力,自有它的道理,在壮大势力方面,九幽和分堂除了自己培养弟子外,还招揽天下高手入彀,从不问出身来历,方有煊赫无双的声势,这其中就有许多不知底细的高手。
这老者平日行迹不显,低调行事,也拿不准出自九幽还是七堂,只是约莫有些印象,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混迹于教中,一向寡言少语,还有些疯疯癫癫,自是没有人愿意亲近。未曾想,今日他竟要出这个风头,果然有些疯癫。
阴阳鬼目光似剑射向老者的背影,似想洞悉他的隐秘,犹疑片刻后对他人使了眼色,既然有人愿意甘做出头鸟,那就由着他去探探棋圣的深浅。于是除了那名老者在前,其余人都默然后退一段距离观战。
众人皆目不转定地盯着棋圣与老者遥遥对峙,棋圣食中二指夹着棋子向上轻轻一抛,棋子上升半尺至最高点静止的刹那,然后屈指一弹,棋子向老者风驰电掣般射去。众人瞧得微微一愣,这算哪门子的暗器高手?
先不谈这暗器高手“暗”在何处,虽然他弹出的棋子又快又稳,指上功夫着实了得,但一流高手勤加练习也能达到这种水准,说有多大威力就不足道也,难道千手修罗名不副实?就在众人满腔费解之时,那枚棋子距离老者四五尺的距离突然爆开,化作一蓬细砂罩向老者。
棋子由玉石所制,骤然爆开碎成无数玉砂,普天阳光照下,每一粒玉砂都反射着光辉,往前飞驰带起道道曳尾的光迹。众目睽睽之下,那枚棋子倏然化作万千璀璨的星砂,一如漫天流星,一如万剑归宗,那场景当真绚丽耀目,神魂为之一夺。
每一粒美丽的玉砂蕴含着致命的锋芒,皆有杀人夺命的威力,万千笼罩扑杀,惊心动魄。也不是棋圣是如何控制一枚棋子以一化万,变成这般恐怖的杀器。这不由令人想起唐门一种有名的暗器——暴雨梨花针,但这玉砂比之更密集,更莫测。
这并非是棋圣的内息修为如何深厚,而是他掌握了以气御之的奇妙法门,由此可见唐门暗器心法实有诡秘之处。这一切发生在一瞬之间,而瞬间之中又另生了变化。玉砂与空气极速摩擦,竟生出星火灿烁的景象,一碰绚丽变成一蓬炽火,所有人都看呆了。
当众人暗暗为老者将至的悲惨结局惋惜时,老者安静地站在原地,忽然伸手探入面前那片星火之中,众人想象中血肉模糊的惨状并没有发生,只见万千玉砂随即暗淡如尘,洋洋洒洒飘落在地。
众人惊怔当场,咦声四起,没想到这个邋里邋遢的老者竟是个奇人,他露出的这一手令众人皆觉玄乎,设想若是换作自己只怕结局莫测。棋圣震惊地盯着老者,皱眉认真地打量许久,显然也被他这一手震住了。
“你是谁?”棋圣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语气虽然竭力保持平缓,却也能够感受到其中复杂起伏的情绪。老者犀利的目光从乱发中射出,死死刺在棋圣的身上,道:“我终于等到你离开她的一天。
棋圣沉默了好一会儿,平静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