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眼泉旁有一座石亭,亭中有一黑一白两道清冷身影。石亭一侧是以三眼泉活水为源的小湖,另一侧是宁静雅致的伏隐小筑,门前空无人迹,四周寂寂少音,唯闻三眼泉汩汩冒突的水声,清越的声音衬得亭中两人心情愈冷。
石亭这边寥寥落落,门可罗雀,陷入长时间无言的沉默,而湖泊的对岸却聚集了密密麻麻对峙的教众,汹涌着激烈喧嚣的战意,可他们又不得不压抑着急迫的气焰,无人胆敢逾越放肆,生怕惊扰到亭中两人。
即便七堂志在夺取神教权柄,以侵占九幽为目的,本无什么礼数可讲,但是就因亭中那个白衣银发的人,他们皆不敢过分造次。七堂违背教规擅入九幽,太一教本部教众倍感神圣的九幽受到了侵犯,皆怒目化箭,欲将这些犯上作乱的贼子射个满身窟窿。
七堂众志成城前发生的小风波,已经无人再提,月隗堂一个堂主倒下,自然有新的堂主继任。九幽山经过与蓬莱烈火烹油的鏖战,幸存的残部已然势微,面对太一教本部教众的怒火,人多势众的七堂有恃无恐,尤觉滑稽。
九幽本部中,阴阳鬼最是杀意凛然,恨不得即刻让这些叛徒血染三眼泉。以叛教之名定罪的公羊槐,如今不敢现身江湖,九幽唯剩的两位长老中,他行事做派较星君又略胜一筹,因此他在教中的权势可谓达到顶峰,岂能容忍低人一等的分堂来分一杯羹?
七堂堂主在人群中顾盼自雄,入驻九幽后方知本部折损之惨重委实超乎预料,他们携势而至,威可逼人,对阴阳鬼这位煞名在外的长老虽顾忌却非畏惧,于此行愈加信心倍增。观望九幽钟灵毓秀,果然非是诸堂盘踞闹市可比,胸中豪气油然而生。
无论是杀意毕露的阴阳鬼,还是声色不显的冼星见,亦或是踌躇满志的七堂堂主,他们都在等待亭中两人相谈的结果。形势之变幻莫测,谁又会想到不仅太一教的未来,连中土的未来也会受到亭中两人这场谈话的影响。
白魔少年容颜下是历经沧桑的灵魂,他静静审视着巫千雪,忍不住为她的变化所动容。在他的眼中,巫千雪永远是一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可是有一天这个小姑娘脱离了他的目光,再回来时已是物是人非。
即便七堂势众,九幽零落,白魔依旧对近侧紧迫的局势视若无睹。世人常说一个人孤掌难鸣,但白魔似乎不受此限,想他一个人尽诛十殿阎罗,虐杀九泉狱主,张兰亭未横空出世之前,是他撑起了太一教屹立江湖绝巅的旗帜。
白魔是太一教的神,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够做出超越一个凡人的事。此刻他这个中土最大的魔头,素来冷硬的性子变得有些柔软,他淡淡地看着散发着寂灭气息的巫千雪,怜惜道:“你要干什么?”
巫千雪容颜霜冷,双眸如夜幕笼罩,由于问话的是白魔,所以她敞开了封闭的心扉,毫不避忌道:“我杀了我的祖父、父亲和娘亲。”白魔闻言惊愕地看着她,南疆惨祸的消息天下俱闻,但更深的细节却掩在惨祸的背后。
白魔心绪百转,瞬间洞悉诸般内情,对女子愈加怜惜,皱眉道:“是因为陈清玄?”巫千雪再次听到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已然不见波澜,她心中的恨岂是一个陈清玄所能洗雪的?她朱唇轻启,淡漠道:“是蓬莱。”
白魔默然片刻,诸般来龙去脉皆豁然开朗,巫千雪为何会性情大变,为何会携众逼上九幽,都是因为仇恨这个唯一理由。仇恨逼着她从清心寡欲的天师变成争夺权力的野心家,她的平静令他心生不安。
若是巫千雪失魂落魄,或是伤心欲绝,或是深仇重怨,那么也是一个人正常的反应,白魔还会稍稍安心,因为时间会抹平一切伤痕。可如今她波澜不惊的模样,是仇恨的情绪到了极处,便失去了歇斯底里,她业已心若死灰。心一旦死了,行事便百无禁忌。
无需过多的语言,白魔便知悉了巫千雪的意图,复仇的意志支撑着她立身煎熬的处境而屹立不倒,可两手空空如何复仇?白魔明白张兰亭当日不召七堂的缘由,九幽本部几若全军覆没,七堂继续化整为零散入江湖才是保存之道,可这股力量今日竟被巫千雪悉数带入九幽。
白魔浅色的瞳仁映出黑色鹤氅的剪影,明白她此心之坚不可转也,他的目光随即飘向云浮宫的方向,轻叹道:“你这么做,那位是不会答应的。”有些话不需要他挑明,张兰亭不只是太一教之主,更是张元宗的弟弟,于情于理她巫千雪的做法皆不可取。
巫千雪整个人包裹在黑色的鹤氅中,此刻就如同一团漆黑的墨,貌似颜色分明,可从中看不出任何的心意。她面色寂寂地看着白魔,没有丁点儿情绪变化,声律也平平没有起伏,道:“只要你支持我,其他人的意愿我都不在意。”
白魔又默然半晌,方道:“他不会愿意见到你们刀剑相向。”巫千雪冷寂无言,双眸沉静,如同庙中的菩萨兀自岿然不动。白魔又重新审视巫千雪的变化,甚至连张元宗也丝毫影响不了她的心,她为了复仇决然抛弃了所有,包括她自己。
过了片刻,巫千雪冷漠依旧,却直奔主题道:“蓬莱势必会卷土重来,我们与其被动防御,还不如主动出击。蓬莱势大,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有胜算。我会找出蓬莱的巢穴,我只希望你能支持我,机会只有一次,我必须要掌握教中所有的力量。”
白魔脱口惊声道:“你是准备要施展古神之术!”巫千雪平静应道:“不错。七堂只是暂从我的号令到了九幽,但是我不尊教主在先,他们又岂会真地尊我?一旦我卜算陷入虚弱,只怕个个都会有自己的打算,又如何能够攻打蓬莱,所以我需要你。”
白魔沉默地看着冷静睿智的女子,命运会逼迫一个人擅长其曾经不擅长的东西。他心有所忧,她不会放过所有的仇人,可是复仇之后呢,他能够放过她自己吗?古神之术是逆天而行的禁术,代价是耗去她大半的心血,实则损的是她的生机。
以白魔的立场,他虽不愿巫千雪折损自己,可是又叫他如何阻止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人,更何况是操纵她亲手举起的屠刀。白魔知道张元宗绝不会允许巫千雪如此抉择,一旦他日后知道自己没有阻止,又会如何看待他这个朋友,他最后道:“你就真得不在意他的想法吗?”
巫千雪阖眼凝思片刻,似是不愿白魔多番提及张元宗,终于正面话题,半启双眸,幽幽道:“我手上沾染的鲜血,有我的祖父和双亲,也有当年所有亡逝的族人,我已经别无选择。他是我现在最不能依靠的人,天大地大,我也只能依靠你了。”
白魔闻言心弦轻颤,双眼如新生之月,穿过巫千雪冰冷坚硬的外壳,触及她在炼狱中挣扎的内心。巫千雪抬眸定定回望,两眼黑渊湮灭了白魔眼中新月般的光辉,白魔终是无可奈何地斩破犹疑,垂目静坐。
摩云崖观星殿在封闭一年有余后,因天师归位而重新开启。巫千雪缓步于空旷寂落的大殿,这个她过去生活十几年的地方,现在步行其中仍觉陌生。往日不曾在意的细节,一一浮现在眼前,殿柱祥云和两壁星辰,今日格外清晰。
白魔亲自出面暂时压下本部与七堂之间的冲突,即便是心有不忿的阴阳鬼也只能暂避,这给巫千雪带来了转圜的时间。朱烈火与傅青书率领两堂弟子守卫观星殿,其余五堂则驻扎山上,静待天师大人最后的决断,历史上的夺权能够兵不血刃的,又有几何?
傅青书在殿外静静看着巫千雪徐步走向深处,感觉她离自己越发遥远难及,恍觉这观星殿犹如一方囚笼,她一旦进入自此便永困囹圄。他忽然生出一种唤住她的冲动,可是两人身份悬殊,这念头终是无疾而终,心下生出一片黯然。
傅青书继而又生出一丝侥幸,不管他与巫千雪之间距离有多遥远,但至少他现在是这个世上离她最近的人。他心中郁结难舒,于是踱步来到摩云崖的边缘,举目眺望九幽山的盛景,数月前惨绝人寰的杀戮丝毫未损其色,满目如画,可他却不是画中人。
九幽本部同七堂岂会相安无事,双方时而产生摩擦,又多以流血收场,若非他们只是小范围的冲突,怕是白魔和巫千雪也不会袖手。本部残存的教众经过杀戮和鲜血的洗礼,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铁血厉煞之气,因而面对人多势众的七堂,他们皆夷然不惧。
七堂逐渐接触这些劫后余生的同门后,心中或多或少有些忌惮,因而不敢太过放肆,而且自见到阴阳鬼和冼星见这两位长老,七堂堂主便消了比肩之心,不敢言胜。谁都瞧得见阴阳鬼异相消褪,当是烈火寒冰掌已臻大成,而冼星见也隐隐初显剑道宗师的气象。
七堂蠢蠢欲动,于九幽多方惹是生非,山上乱糟糟一团,但是他们却无一人胆敢冒犯云浮宫。其实所有人心中都有一抹疑惑,七堂擅入九幽可谓声势浩大,诸峰皆闻,然而那个最应该出现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按理属下犯上逼宫,是所有掌权者最不能容忍的事,太一教主怎么着也该现身伐贼,以正本位。以神教等级之森严和教主性情之冷酷,必然有一场流血牺牲,可是没想到云浮宫却一直闭门未开,似乎那位年轻的教主还未知这场内乱。
教主一直闭宫不出极是反常,于是各种猜测在教众间流传。有人言教主伤势未愈,正自闭关疗伤,对这场内乱心有余而力不足,七堂对这个猜测自然喜闻乐见,又有人言教主顾忌天师同张元宗的关系,只得暂且避让,傅青书闻之不免心中郁郁,严令本堂弟子不得妄议。
接下来,观星殿终于传令召见了第一个人,超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个人竟是阴阳鬼。阴阳鬼曾对巫千雪多有不敬,也是九幽本部最敌视七堂的人。没有人知道两人在观星殿中谈了什么,但阴阳鬼离开时显然是心有所得。
阴阳鬼静立摩云崖眺望四方,不同于傅青书的是,他所看到的是宇内之雄壮,体会的是高处之豪情。他不由回想殿中最后的对话,巫千雪双目锐利,语气铿锵道:“难道你的雄心只限于一个元老之位吗?”
恍似一道惊雷落下,阴阳鬼悚然一惊,抬眼尽是被揭穿后恼怒的杀意,可当他渐渐理解了巫千雪的意思,杀意骤退,旋即换成一脸的惊愕。教主与长老之间的三位元老,地位超然,甚至比肩教主。天师属于特定的职位,非悟得《古神经》者不能胜任,而其余两位元老凭仗的却是深厚的资历。
即便阴阳鬼已是硕果仅存的神教长老,但他自认不敢与独领风骚的白魔语同,而太一教主却将将掀开他的历史篇章。他心中确实觊觎元老之位,可这已是他终极的志向。然而,巫千雪却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他失态地张口呐呐道:“你……你这是何意?”
巫千雪眸射两道冷光,落在阴阳鬼的身上,令他心中生出一丝寒意。她淡漠道:“你通往那个位置的前面有两个人,白魔大人既然曾经放弃,那么他就不会再有兴趣,至于他同意谁不同意谁,我这个天师还是能够说上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