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远无一日不在自责,随太师叔祖居于火焰岛后,他竟极少履行职责,甚至自张施主离岛前往南疆,太师叔祖也不让他侍候在侧。其实,诠释天竺古经,维持内心安宁是基本之要,宋文卿哪里需要书童随侍干扰,当日整理经书云云,不过是找个由头怜惜沙弥年幼罢了。
子远不识太师叔祖苦心,日日与清鹤、云瓷一道玩耍、练剑,虽然自在快乐,可是心中却不踏实,时时自愧不已。自清鹤参与合修剑转七星,三人相处的机会便少了许多。云瓷哪里按捺得住,硬拉着他旁观剑阵演练。
云瓷不比子远懵懂,瞧着剑阵光怪陆离,不免跃跃欲试,闲暇时更是缠着楚青岩请教剑阵奥妙,口口声声“师叔”亲近叫着,楚青岩自是受用得紧,但有所问尽皆倾授。后张水衣离岛,云瓷毛遂自荐补了剑阵之缺,别瞧他年少岁小,颇堪大用。
这日,三人难得重聚练剑,清鹤和云瓷的进益自不多说,子远也耍得似模似样。东侧远处山丘上,雪鸿和木青龙瞧着三个少年练剑。雪鸿笑道:“青龙兄,明眼人都夸清鹤是罕见的天才,我瞧着你这‘徒孙’才是一位奇才,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若是放在往年,木青龙绝对会矢口否认云瓷与龙门的干系,龙门择徒之严苛旨在维系香火不绝,传承抗衡蓬莱的遗志。如今千年浩劫迫在眉睫,渡得过自然万世太平,渡不过徒然风流云散,自此择徒的态度倒不至于如斯严苛。
木青龙也曾心生云瓷合该拜入龙门的想法,此时不愿违心与他划清界限,却也不想落个王婆自夸之嫌,因此对雪鸿的赞许但笑不语,另道:“我觉得子远小师父倒是不错,来日必有所成。”
雪鸿微微一笑,权当他不愿以云瓷自傲,子远的资质哪里及得上清鹤、云瓷,舞剑也多透着一股拙气,但他却不知木青龙此言并非故作客气,云瓷天资随张元宗,的确灵气逼人,而子远中庸却是随了木青龙。
此话一语揭过,雪鸿眺望岛上矗立四周的剑碑,慨叹道:“少年无忧,不知他们能不能躲过这一劫。”木青龙平静地看着他,并非雪鸿有意丧气,断臂之痛仿佛昨日,即便他人前弾剑洒脱,可内心又岂能不受丝毫影响?
蓬莱天地二尊已然达到武道极致,他两人何曾见过令其忌惮的敌人或对手。陵阳城中一战,终结了他们数十载的武林神话。若非张元宗洞察先机,千钧之际神来一笔,只怕他们早已陨落陵阳城。
这两位中土最巅峰的老前辈,此时心中皆生戚戚,慨叹少年无忧,何尝不是自怜己身。前路晦暗,他们也无把握能够护佑少年无忧,护佑中土安宁,非是他们妄自菲薄,而是蓬莱势雄,非只在高手之高,更在万象搜灵阵。
若纯以人力王霸天下,皆囿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历史规律。蓬莱意欲覆灭中土,勠杀众生,与其说是失道,不如说是灭道,其最终的结局可想而知,然而蓬莱却掌握当世最神奇最可怖的阵法。
蓬莱以奇阵颠覆天下,行事无需以力屠尽中土众生,这其中难度自然有天渊之别。蓬莱敢于生出这样旷古绝今的野望,全在于万象搜灵阵。阵成之日便是中土毁灭之时,无需蓬莱过多斡旋与众生相斗的洪流。
木青龙对雪鸿的担忧感同身受,一切也只能尽力而为,他有些担心道:“近来岛上实在太过平静了。”岛上除了三位少年,其余人都或多或少感受到紧张的氛围,眼下情形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越是风平浪静将来越是风雨满楼。
雪鸿眼含隐忧,道:“双月已然难辨真假,千年之期就在眼前,我们如今俱避岛上,自然也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只怕他们正在筹谋如何将我等一网打尽。”木青龙认同道:“雪鸿兄所言不假,蓬莱必定蓄势待发。”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张望四遭,岛屿极尽之处,除了浩淼水域,便是朦胧难察的山影。这一役对蓬莱的重要无需多言,再者火焰岛偏安一隅,那么蓬莱所采取的手段自是没有新奇之处,崂山大阵四伏将会再次上演。
雪鸿忽问道:“万象搜灵阵真能毁灭这广袤的中土吗?”非只雪鸿一人,其实所有人心中都有这个疑问,人力、阵法怎能同天地抗衡?木青龙凝神道:“千年的时间,确实有太多的事情掩于尘埃,变了模样,但本门内有千年前那场浩劫的真相,此阵确有伟力。”
雪鸿无声轻叹,忧色愈浓,垂眉道:“蓬莱人的手段当真不小,单单一个陈清玄就令南疆血流成河,元宗也因其受了重伤,一时赶不回来,不知他离岛时的计划是否会被耽误?”那个计划出自他三人,是对蓬莱一次简单直接的反击,成则一劳永逸,可置死地而后生。
木青龙凝重道:“宗儿他心中有数,只希望临川能够拖住公孙纯阳久些。”藏剑阁的弟子被遣散得干干净净,血祭人选却选择留在了岛上,他们是蓬莱势在必得的目标,又何尝不是诱人的蜜饵呢?谁是猎手,谁是猎物,一切都犹未可知。
张元宗离岛的这些时日,云瓷的授业之责便落到了木青龙的身上,子远亦有幸得其亲授剑法。他教授剑法纯以口授,几无力行,精神状态一直也不太好,知晓内情的人心生黯然,不知内情者也难免看出端倪。
渐渐,紧迫感弥漫全岛,连一向爱闹腾的云瓷也安分了许多,同子远老老实实地跟着木青龙学习剑法。岛上一时之间充斥着厉兵秣马的气氛,诸人日日演练剑转七星,准备迎接大战的降临。
一日,阵眼陋室中的梁临川忽觉有人叩动剑阵,云峥几人得信前往剑阵边界查看,只见岸边停泊扁舟上静立两人,当首那人赫然是朱浩昌,紧随身后的是剑童常明,刹那间他们便收到岸上涌来的诸多敌意。
诸人对朱浩昌实在殊无好感,想着他与蓬莱牵扯颇多,现身此处多半不善,若非考虑他与莫子虚的过往,只怕诸人早就向其出手。云峥余光迅速扫过四周,并未发现异常,然后沉声问道:“朱兄前来所为何事?”
朱浩昌对诸人不友善的目光视若无睹,淡淡道:“我要上岛。”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诸人闻言顿生片刻惊愕。他与诸人皆不亲近,又同蓬莱裹挟一气,时值诸人与蓬莱交战在即,他却直言登岛。
楚青岩随即冷嘲道:“简直笑话,朱浩昌你居心叵测,还想上岛?看在你与本门的渊源,我劝你速速离去,否则定叫你血染云梦海。”朱浩昌露出淡淡的不屑,冷哼道:“哪里来的狂悖小子,如此口无遮拦,就是张元宗在此还得恭敬地称我一声‘师兄’。”
楚青岩登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素来事事以师兄为范,若继续同朱浩昌争执,反而有损师兄颜面。云峥神情微动,接口道:“如今火焰岛正值多事之秋,朱兄何必还要上岛履险?”朱浩昌岂能听不出拒绝之意,冷哂道:“藏剑阁的地界何时由云掌门做主了?”
云峥神色如常,微笑道:“火焰岛自然是卫阁主做主,不过蓬莱之祸转瞬即至,我等人人自危,不得已借藏剑阁宝地容身,上心是再所难免的。倒是朱兄,这个时候要求登岛,不觉有失妥当吗?”
朱浩昌脸色陡然一沉,愠怒道:“我不知道有何不妥,我只是要上岛而已,与人无碍。”云峥沉眉凝思,朱浩昌登岛之意直白而坚决,倒真不像是心存龃龉,可是他又岂能做主让他登岛,产生危及诸人的可能呢?
楚青岩一脸不忿道:“有何不妥?难道你心中就没有丁点儿觉悟吗?”忽然身后传来人声道:“让他上岛吧。”诸人闻言转身看见了木青龙,他们的心思全在朱浩昌身上,因而未发现他何时到了此地,他目光温和地望着朱浩昌,如同看着自己的弟子。
小时候的面目已然大改,但一寸山上四年的相处,令木青龙依然能够寻出往昔的痕迹。不管朱浩昌曾经进入龙门是否符合门规,如今又是何尴尬处境,木青龙都当他是龙门下一代的第一个晚辈。
楚青岩皱眉撇嘴道:“师父,他……”木青龙摆手制止一脸不满的小弟子,微笑道:“青岩,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你的师兄。”楚青岩瞧着师父慈和平静的脸庞,读懂他话中不容置疑的态度,不得不应道:“是,师父。”
木青龙点头道:“你去叫临川开启剑阵的生门。”自藏剑阁弟子被遣散后,剑阵完全封闭了生门,擅自不得进出,否则便会被剑阵击杀。楚青岩虽然心中老大不情愿,但横了朱浩昌一眼后还是遵守师命而去。
即便诸人不可能温和以待,但他们不愿违背木青龙的意愿。过了半晌,朱浩昌敏锐察觉笼罩整个火焰岛浑圆沉潜的剑气结界出现了变化,他随即明白剑阵的生门业已打开。他带着常明默言登岛,无视岸边的灼灼目光,甚至对木青龙也仅是轻轻点头而过。
他在岛上畅通无阻,瞧着沿途耸立的剑碑,碑身缭绕着雄浑精纯的剑气,人为毁损的可能性极小。目前剑阵处于防御状态,最危险所在当属阵界,主要是为了抵挡外敌入侵,阵内反而并非如何危险,除非梁临川主持变化。
朱浩昌抬眼望向西面的火山,隔着老远也能闻到淡淡的硫磺气味。虽然实际上他一直只是一个局外人,但只要稍稍设身处地去揣摩,便能明白岛上诸人的无奈。火焰岛是一个最安全也最危险的地方,可他有不得不登岛的理由。
藏剑阁起居之地位于岛东,朱浩昌择了最偏远的厢房住下,之后与岛上诸人皆不来往。木青龙之所以允许朱浩昌登岛,主要是相信他并非为蓬莱谋事,离开一寸山后除了欲取代龙门正统,他并没有什么出格的恶行。
木青龙相信师兄当年虽是违背门规择徒,但心性品行料想无缺,他也相信师兄从未真得愿意将他逐出门墙,只是忠于师门不得已而为之。木青龙一直觉得有愧于师兄,也想欲借此机化解师兄与朱浩昌之间的矛盾。
莫子虚得知朱浩昌入岛后,心情相当复杂,三番五次上门去见他,可朱浩昌皆闭门不见。想来是莫子虚频繁打扰,令朱浩昌颇觉不耐,终于冷冷开口道:“你不用挂心,也不用再来,我来此不是为了你们。”
其实,莫子虚确实窃以为木青龙是碍于自己的情面,才会同意朱浩昌冒然登岛,此时怀疑之心被他一语道破,不由脸色微微发僵,怅然唤道:“昌儿,我……”朱浩昌暗道果不其然,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胸中怒意怎么也遏制不住。
朱浩昌截然打断,冷嘲道:“你何曾信任过我,在你心中我就是个不辨是非,心怀异志的人,早已与蓬莱沆瀣一气。可是不管你信不信,我这次前来是要为曾经的利用讨回点公道,你大可不必时时来防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