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虚愕然无言,静立门外半晌,门后朱浩昌阴沉着脸,他知道莫子虚没有走,但是他心中郁郁堵着一股气,堵得他不愿有丁点妥协和退让。他对龙门最恨却也最在意,正是这份矛盾的感情令他意气难平。
云梦海东南方盘踞一片环水山峦,水润山翠,名为翠环山。山脉纵横入千壑,某处山脉汇结之地,正好是一座低矮翠崖,三面山势环绕。翠崖上聚集了七八人,其中一人被绳索捆缚,口塞布团,呜声不绝,面露惊恐之色。
此人受两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人左右钳制,毫无挣脱的可能,而黑衣人目光却同诸人一道投向中间的老道。老道垂持一根三尺有余的乌黑铁钎,微微躬身,手腕拧转,在地面青石上细细勾挑出奇怪的纹路。
纹路深约半寸,宽约三分,实同浅沟,那青石犹如豆腐一般脆柔。老道除了手腕的动作,整个人皆寂静枯冷,所有心神都聚于手中铁钎。浅沟纹路繁复交错,轨迹奇特难解,最终渐渐构成一幅直径约七尺的圆形图案。
图腾不及其神秘,繁花不及其层落,天书不及其晦涩。那些毫无规律可寻的曲线,错综复杂犹有千头万绪,走势诡异,玲珑难度,便是世上最好的画师照着临摹,三天三夜也难以完全复制其形,更遑论其神了。
老道从容勾挑,想来这幅玄奥纷繁的图案早已成竹在胸,因此方能落钎如神。渐渐异象呈现,还是雏形的图案凭空产生一团气流,老道墨绿色的道袍被斜上推拂,最终愈演愈烈,飞舞若狂。
待铁钎最后一勾利落完毕,整幅图案浑然天成。老道缓缓吐出胸中郁结之气,神情有些委顿,显然完成这幅图案耗去了他不少精神。奇图已成,令人心悸的气息笼罩整片翠崖,那位囚徒更是恐惧万分。
两位黑衣人对这幅传说中的图案也是多有耳闻,从未眼见,此时忍不住将目光由老道身上转下一探究竟。目之所及,顿觉那幅图案陡然活了过来,纹路化作无数游走的龙蛇,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光斑。
随之,两人又觉那图案变幻成一团模糊的漩涡,一应纹路尽皆看不真切,不经意间被摄了心神,无法自拔。老道随即察觉两人神情恍惚,心神正被图案所夺,若是迷失时间过久,便会深思枯竭而亡。
老道神色寂寂,目若枯星,心中暗骂一声不知死活,接着随意将手中拂尘一挥,如清风徐徐扫过两人胸口。两人骤觉一缕真气从颤中穴侵入,猛然驱逐灵台昏昧,刹那间清醒过来,继而骇出一身冷汗。
两人慌忙向老道请罪道:“属下多谢公孙长老救命之恩!还请长老赎罪!”公孙纯阳冷浸浸道:“这阵图非是尔等所能窥测,此后勿要再犯。”两人赶忙惶恐顿首道:“属下今后再不敢犯。”公孙纯阳不再理会他们,而是将目光淡淡落在那名囚徒身上。
此人正值青壮年,血气方刚,此刻虽然被骇得脸色苍白,但双眼的惊惶依然掩不住其中的精光,显然是内家修为精纯。他本也算是江湖中一位不俗的高手,却被这些人轻易擒拿,几无还手之力,更被送至这荒山野岭。是时,蓬莱之名轰传天下,他隐约猜出这些人的身份,不由骇得心胆俱丧。
此人正因公孙纯阳的目光冷汗涔涔,忽听其唤道:“阿年。”只见几人中一位中年男子微微颔首,方才他垂目静立,未向那阵图窥探过一眼。他径直走近捆缚之人,挥手将其搡倒在阵图旁。此人惊惶间见识到阵图的诡异,随即微眯双眼,目光不敢落向阵图。
正当他惊惧之时,长剑铮然之声乍响,紧随脖颈骤凉,然后他以残存的意识猛然睁开双眼,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见自己咽喉的鲜血汩汩流淌,流入阵图的纹路,如同涓涓细流,他还来不及考虑死亡这件事,便一命呜呼了。
鲜血不大会儿便溢满所有纹路,如同绽放一朵血色的花。阵图刹那呈现出妖异之相,血气腾空而起氤氲成一团红云,它仿佛具有生命一般,翻腾冲撞,似要破空而去,然而阵图陡生无形的力量,又慢慢将那团血气吸入阵图之中。
公孙纯阳目不转睛地盯着阵图的变化,难得地露出一丝兴奋之意。紧接着,纹路中的鲜血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消失,仿佛阵图之下隐藏着一头嗜血的狂兽,转瞬间便吸干了一个人所有的鲜血。
翠崖所在的这片山峦猛烈震动起来,崖上诸人皆立足不稳,大地深处的颤栗从双脚传遍全身,各人神色不一。直到阵图中的鲜血消失殆尽,只剩下干涸的血渍,地震方才渐渐减弱,恢复平静。公孙纯阳露出一地罕见的欣喜,转身有些激动道:“成了。”
崖上除了公孙纯阳,阿年等人对另外两人恭敬更甚,垂肩俯首不敢靠近。此话正是对他们所言,他们一人是气华高肃的春紫真,一人是剑寒锋冷的楚寒心。春紫真问道:“翠环山距离火焰岛甚远,你是否真有把握?”
公孙纯阳轻挥拂尘搁在左手臂弯,笃定道:“虽然翠环山远远不及昆仑诸地乃是中土祖脉,龙穴也有天壤之别,但是万象搜灵阵一旦布成,足以动摇火焰岛。”春紫真瞥了一眼地上的尸首,鄙薄道:“这血祭的品质差了些。”
公孙纯阳解释道:“待其余六幅阵图布成,万象搜灵阵真正的威力才会彻底释放。若非此处布阵的诸项因素皆不入流,以致阵力大大受限,我也不会选择在此布阵,否则火焰岛会不堪阵力,沉没云梦海,届时岛上诸人灰飞烟灭,于我族大业有碍。”
春紫真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万象搜灵阵是蓬莱毁灭中土的终极武器,便是在这一隅的简陋布设,也拥有世所难及的恐怖力量。楚寒心的目光于公孙纯阳身上似落未落,冷声道:“老道,你最好有些把握,若坏了我族大业,你可承担不起。”
公孙纯阳神色淡淡道:“楚长老要是不放心,到可即刻入岛擒拿,于我族定然居功至伟。”楚寒心脸上顿时浮现一抹铁青之色,正要怒声驳斥之时,春紫真随意道:“纯阳你何必故意刁难我们,岛上的五行周天剑阵,我们皆难以以人力破解,只能依仗你了。”
地尊春紫真虽然素来乾纲独断,但是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公孙纯阳是毁灭中土的执行者,楚寒心是蓬莱最锋利的剑,她不容他们之间产生冲突,所以才将话头引到自己身上,果然楚寒心脸色稍缓,公孙纯阳也神色微变,忙道:“您言重了。”
春紫真又沉声道:“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清玄会折在苗疆,不过他也不算一事无成,至少把张元宗留在了苗疆。如今族中能够依靠的也就你们和易扇了,因此我们更应勠力同心,此役不容有失。”
公孙纯阳目光微凝,颇有信心道:“地尊但请放心,此次布阵旨在引发火山熔毁岛上剑碑,此事可谓十拿九稳,五行周天剑阵一旦被瓦解,那么火焰岛便是捉鳖之瓮了。木青龙已被天尊重创,雪鸿又是地尊手下败将,其余人不过手到擒来,胜利可期。”
春紫真神色稍缓道:“如此甚好,纯阳你需尽快完成剩下的阵图,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公孙纯阳颔首道:“其余六处已然准备就绪,只需布阵便可,即日就可完成,定不负地尊期望。”
春紫真点了点头,忽又道:“最后的大阵离不开你,你也要多加小心。”
自朱浩昌入岛不久后,又有一位客人登上火焰岛。此人温文尔雅,器宇轩昂,乃是秦少游的兄长秦央,若非事关亲兄弟的安危,这位天下首富之家的大公子,又岂会亲历险地?火焰岛是何处境,如秦家这般的明眼人,自然深明其理。
秦大公子不带半点商贾之家的铜臭习气,即便是要带秦少游离开这是非之地,也未体现半分急功近利。他上岛后先是拜谒雪鸿、木青龙、莫子虚和卫承景,然然一一与其余诸人见礼。他长袖善舞,彬彬有礼,言谈举止端是魅力无穷,轻易博得大家的一致好感。
接下来,由年轻一辈相陪,而且云峥与秦央也相识多年。秦央毫不隐瞒自己的来意,颇显磊落,秦少游实在有太多的理由离开火焰岛。他既不是蓬莱窥取的血祭人选,也非力敌蓬莱的中流砥柱,所有人皆认为他确实没有留下犯险的必要。
令人未料到的是,秦少游却毅然拒绝了秦央,坚决要与诸人同生共死。这在秦央看来是极其幼稚的行为,抛开商人天生趋利避害的禀性不谈,便是正常人对局势的判断,也会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那就是离开这个毫无用武之地的是非场。
云峥、苏航等人也出言替秦央几番劝说,火焰岛即将成为凶恶难度之地,他们会迎来与蓬莱最凶险的交锋,生与死,血与火,将是唯一的场景。可是没想到的是,秦少游这一回却固执的超乎寻常。
秦央稍稍思虑片刻,遂即暗下决心,叹道:“我听闻张姑娘的心上人是那位大师,她既然心中有了人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你听为兄一句劝,放下吧,否则到头来你只会独尝苦果。她心中既然没有你,你又何必要留在岛上?”
这事诸人皆是旁观者清,可是无一人去挑破此事。秦央见百般劝说不过,于是故意一剂猛药,欲令兄弟迷途知返。秦少游闻言黯然神伤,他自知连当局者都不算,又岂会当局者迷?然而兄长却说错了一件事,他已然初尝苦果。
似是没了灵鹫峰的束缚,宋文卿对张水衣不再唯恐避之不及,又或是受到一段时日的佛法熏陶,张水衣对宋文卿也少了激烈的穷追猛打,他们经过昙花一现的大起大落,最终又归于平平淡淡,可谁又看不出两人缠绵的情意。
秦少游整理心绪,忽然斩钉截铁道:“大哥,我知道我已经没了机会,可是我还是决定留在岛上。我不是因为什么护佑中土安危,我也没有这样高远的志向,只是因为这岛上有我的师父和朋友。就算我一无是处,我也要同他们站在一起。”
秦央目光微动,哑然半晌,他微微惊怔地看着满脸坚毅之色的兄弟,他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好玩好闹好虚名的纨绔子弟。自从交游龙门中人开始,他蜕变、成熟了许多,也重情重义了许多。
于此,秦央已知其不可劝解,可他就这么一个兄弟,又不能弃他于不顾呢?这个深谙商贾之道、时时权衡利弊的秦大公子,最终抛却所有的计较和盘算,决定同大家一道共担蓬莱的风雨。
一日早晨,秦少游发现兄长不在房中,倒也不甚在意,稍稍收拾后欲寻师父莫子虚,谁知还未出门几步,却见云瓷急匆匆找上门来。他远远便张口呼道:“秦二哥,不好了,你大哥同朱浩……朱师伯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