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这场灾祸来势迅猛,波及范围极广,无辜丧生者不计其数,而这落幕却略显草率了些。陈清玄所挟之势汹汹,盛时所向披靡,然达极处却戛然而止,突兀之感自不必说。青年剥夺陈清玄的吞灵蛊后,不管花未眠如何盛情挽留,苗人一家最终执意离去,杳然于夜色。
吞灵族,久存于少有人闻的传说中,虽然陈清玄曾以之自诩,但是自他蓬莱遗族的身份暴露后,吞灵族之说便又重归于传说。与陈清玄相较,若言这些苗人属于吞灵族的确更令人信服,陈清玄蛊术之强已然近乎妖邪,而他们于蛊道更是臻至一种难以理解的超脱境界。
如今中土形势岌岌可危,蓬莱浩劫就在旦夕之间,中土的名门大派接连亡损,是时正缺对抗蓬莱的坚实力量。吞灵族人的蛊道天赋令他们拥有世所难及的力量,其强大如斯,正可遏制蓬莱,令张元宗也忍不住在他们离去前出言相邀。
鹤发老者有些无奈道:“蓬莱浩劫,我们也有耳闻,他们一旦得逞,我们又岂能独善其身?这个道理我们懂得。可是你们知道我族为何要远离苗疆五道,隐居在十万大山深处吗?”夸叶木樨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鹤发老者神色平和,解释道:“我族天然亲近虫兽,正如你们所见有着匪夷所思的奇能,但你们有所不知,我族的天赋需要内心绝对的纯净来维持,容不得丝毫污染,否则我们的天赋能力便会严重削弱直至消失。”
此般说法令诸人顿觉惊奇,苗疆蛊道素以心血为媒联系蛊虫,而吞灵族却重在内心纯净这等玄虚。鹤发老者接着道:“我们必须离群索居,不能久在世间行走,更不能伤害性命。不是我们不愿为抵挡蓬莱尽一份力,而是一旦我们参与其中,内心必受动荡,难再维持纯净,到时候只是一无是处的普通人罢了。”
原来这其中竟还有这样的缘故,吞灵族人拥有超越武学的神奇异能,但是天道是公平的,令他们同样受到苛刻的限制,否则力量便会失衡。单是陈清玄的蛊术已然无人可挡,若是吞灵族能够纵横江湖,那么称霸武林便不是什么难事。
目送苗人一家离去,众人动身折返花家,整个过程所有人都吝于多看陈清玄一眼。他似是一开始便被苗人青年的“吞灵族人”骇破心胆,失魂落魄地蜷缩在地。吞灵蛊的离体抽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曾经恐怖邪恶的妖魔,已成神智失常的废人,连垂髫小儿亦不如,更遑论威胁中土安危。
花家、苏家、囚龙寺以及苗族都因陈清玄遭受失去亲人或同门的痛苦,如今他们皆默契地忽视了眼前的真凶,没有谁想要即刻夺去他的性命,似是要让曾经傲气凌云且不可一世的他承受跌落泥泞的屈辱,死亡是最大的宽恕,活着才是最残忍的惩罚。
众人返回花家,围攻的苗人早已惨淡四散而去,不过张元宗依然对眼前的场景感到震惊,鲜血将花家门前的土地尽皆染赤,劫后余生的人正一声不吭清理战场。他与陈清玄之间的交锋最是凶险,而花家这一战才最是惨烈。
花家存活下来的人寥寥三四十,竟比当年败血之乱还要损失惨重。活着的人经历这场灾难,已经失去了悲伤的情绪,个个沉默着埋头收拾。由于掺杂太多毒物,苏家子弟、囚龙寺僧人以及来援的苗人皆不便沾手,花家还得分出人手接待,因此清理进程颇为缓慢。
花家虽然已经人丁寥落,但是作为花家的掌门,花未眠岂能因为艰难失去礼数,她换下血衣后便同苗王、慧行、苏未名等人相见,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意。张元宗在与陈清玄的对峙中,内息失控,五脏俱伤,伤势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于是他独自择了僻静的厢房疗伤。
运息疗伤时,他进入无我忘情之境,如同老僧入定,看似对外界无感无觉,实则其神识敏锐,因此他中途隐约察觉有一人在屋外守了片刻,那人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几若难察。待那人离去半个时辰后,他又觉察几人冲到屋外,步履急躁,却犹豫着未曾叫门。
他无奈只得暂停疗伤,起身打开房门,瞧见花未眠、张水衣、贺青木、贺小绿四人守在屋外,忧色殊异。贺氏兄妹,一个复杂难语,一个自责内疚,张水衣美目含愁,秀眉沉陷,而花未眠一脸凄惶,神色无助地泪目望来,贺小绿扶着她的胳膊。
花未眠乍然见到张元宗现身,猛然挣脱贺小绿的手,冲到近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惊惶道:“孩子被人抢走了,孩子被人抢走了……”张元宗何曾见过她这般花容惨淡,张水衣、贺青木也对她的失态投来惊疑的目光。
张元宗闻言心头骤沉,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花未眠,忙道:“怎么回事?”花未眠泪眼婆娑,哪里还是那个持剑卫家的奇女子,此时已然情绪起伏过大,哽咽难以言语。贺小绿愧疚甚深道:“刚才有个人突然闯进屋来,从我手中夺走了孩子。”
花未眠和贺小绿心绪不宁,所言难及关键,贺青木忙道:“那人来去如电,随意出手就封住了我们的经脉,武功深不可测,不知道他为何要抢这个孩子?”张元宗沉凝不语,张水衣终于得了开口的机会,皱眉道:“如果我没瞧错,那人应该是申先生。”
张元宗心弦巨震,随即心中豁然,原来是那人抢走了孩子,难道他已经洞察更深的幽秘?虑及那人还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性情,他眼神复杂地扫过几人,后又将目光落在花未眠的身上,怜惜道:“你不用担心,那人应该不会伤害孩子。”
花未眠听出他并非纯是安慰,感受言中笃定带来的安宁之意,她有些不解地望向张元宗。张元宗自知若是不点破此事,花未眠只会一直提心吊胆,遂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那人是蓬莱的天长老阎帝生,也就是我的父亲。”
此言犹如石破天惊,震得诸人皆愣在当场。惊意稍褪,张水衣有些担忧地望着兄长,不知他是否已能坦然面对他的父亲?贺小绿兀自瞠目结舌,而贺青木神色间却流露一丝疑惑。花未眠已然止住了眼泪,惶急也去了大半,神思幽游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张水衣打破沉默道:“大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张元宗抬眼望她,问道:“何事?”张水衣忧虑道:“申先生……离开后,巫姐姐醒了过来,我们身上的禁制未解,只能眼睁睁瞧着她孑然离去,我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张元宗闻言一脸凝重,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巫千雪醒来后怎能面对弑亲的残酷事实?逃避是意料中的事。然而陈清玄之危来得太过急迫,他竟忽略了她苏醒后是否承受得住内心的煎熬?
曾经,她破除梦华天阙恢复七岁那年的记忆,败血之乱的真相令她不堪重负,以致选择自杀而被张元宗所救。可是这次再也没有梦华天阙封住她弑亲的记忆,而且身畔也没有张元宗抚平她内心的千疮百孔。
张元宗愈思愈急,出言劝慰花未眠几句后,便同张水衣趁着夜色匆匆离去。花未眠静静看着他们遁入黑夜,任由心有所属之人去寻觅她的亲姐姐。她得知孩子的下落后,心中业已恢复方寸,命贺氏兄妹返回花子穷旧居继续守护其他孩子,待山下安宁,再接他们下来。
张元宗两人沿着元阳道离疆大道奔寻了上百里,可是直到东方初亮,依旧不见巫千雪的踪影,显然她是刻意隐藏了行踪。在层峦叠嶂的苗疆,一个一意要躲避追寻的人,岂是轻易能够寻得的?
张水衣曾经亲历巫千雪被救下的前因后果,因此格外理解张元宗的忧虑,于是出言劝道:“大哥,巫姐姐若是一心求死,也就不会避开我们,她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事实,不得不选择逃避。你无需担心,巫姐姐不会有性命之忧,当她想通了,我们便能再见。”
长途的奔波令张元宗伤势加重,他坐在道旁山石上休憩,想着张水衣的话不无道理,心绪渐渐平复。他举目凝望茫茫夜色被晨曦驱赶,芳踪渺渺,何处可寻?
傅青书自接到密信后,便日夜兼程奔驰八百里,从太白堂赶往阳魁堂,长途跋涉未曾令其风采稍减。想他堂堂太白堂的堂主,虽然不及太一教八脉长老之位尊,但是作为一方武林大豪,自在和风光非是驻守九幽八峰的长老所能比拟。
太一教号称江湖第一势力并非浪得虚名,除了妇孺皆知的九幽八脉,天下七座分堂的势力同样如雷贯耳。太一教近年来吞并江湖门派多以七堂为先锋,诸堂各自侵吞壮大己身,其权势之雄厚,下辖势力之众多,非寻常门派能够等观。
能令太白堂堂主傅青书不带半个随从,独自一人赶路的缘由实在稀有,密信上落有那个人的印鉴便是少数缘由之一。他已有三四年同那人吝于一面,却觉依稀昨日方见,皆历历在目。他最近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那人是在新任教主的继任大典上,自此一见难忘。
傅青书虽是为正道所不齿的魔教分堂的魔头,手上也曾沾染鲜血无数,但他实则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清雅之士。他满腹经纶,口吐锦绣,又精通音律,雅好古曲,能与之唱和者寥寥无几。
囚龙寺四僧之一的慧明曾经为其风采所折,遂起意上门劝其迷途知返。他为示己心之坚定,枯坐太白堂三日,滴水不进,日日苦口婆心,却黯然无果,最终悻然离去,后来屡次思及皆觉憾然。
当傅青书抵达阳魁堂时,月隗堂堂主燕天东、岁星堂堂主孤山柳、辰星堂堂主吕从安、荧惑堂堂主孟廷璋,已然先他一步抵达,他这才知晓除了阳魁堂堂主朱烈火之外,那人并非单单召集了他一人。
堂中四位堂主仅是向他点头示意,便各自默坐噤声,连寒暄也省了,唯有一个小厮低眉顺眼添茶倒水,这冷峻情形大是不同于以往。七堂堂主虽分据江湖各地,但素日的交情还是有的,也多通消息。
傅青书自然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即便是他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不过,他此刻的心情,还是兴奋多于疑虑。四年来,那人的消息每每入耳,皆令他心绪百结,可是他却跨不出那一步,此回,他终于无需再迟疑。
他落座后也同他人一般静坐养神,思虑着九幽大祸之后,教中也未曾召集分堂回山,不知那人一举召集七堂堂主所为何事,却一直不得其里。不久最后一位镇星堂堂主康景文也终于风尘仆仆赶至。
片刻之后,朱烈火从后堂转出,他面容虽然粗豪,内心却相当细致,他一边走来一边抱拳道:“各位堂主远道而来,为兄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七堂虽然明面上无高低之别,但阳魁堂为七堂之首是默认的事实,其余六堂堂主纷纷起身见礼,性急的已然出口请求解惑。
朱烈火摆手制止诸人的寒暄和打听,继而微微躬身谦卑地延请一人徐徐现身。此人身裹一袭黑色鹤氅,全是以丹顶鹤稀少的黑羽织就,其每行一步,羽衣便齐齐轻振,呈现出随时要登云翔举的轻盈姿态,整个人散发着神秘、孤寂和虚离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