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只道仙人缥缈云天,不是祥云随行,便是香气盈身,身如不系之舟,心如澄澈秋水,时而逍遥驰骋,时而悲天悯人。可是,若仔细深究起来,冷漠孤寂其实才是一个仙人应有之相,而此人所呈现的正是最接近仙人的真实姿态。
此人安然坐于主座,鹤氅在座上平缓展开,其仿佛正被一朵硕大的黑莲拥围。不管七位堂主是何心思,此刻皆只得躬身低首,一封信笺已令他们日夜兼程,何况如今本尊就在面前,他们不得不收敛平日傲视江湖的豪情。
朱烈火虽是此间主人,与其也较其余堂主熟稔,然此时却不敢比肩同坐,于是择客位右上坐下。此人面容掩在薄薄黑纱的后面,清冷的眼眸淡淡扫过七人,不见一丝温意和波澜。诸人恍觉夜空最遥远的星光穿透己身,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为其探知,心中顿生警惕。
此人稍稍顿了顿,玉手轻启摘下面纱,露出一张寂灭瑰丽的面容。即便其容颜绝世,依旧夺不去眼眸的半分光彩。傅青书再次得见此般容颜,内心汩汩涌出一汪温泉,暖得周身温意充盈,心满意足。
四年前,她作为教中元老之一的天师,自然要位列张兰亭的身侧,见证新教主的继任仪式。那道神圣而清寂的紫影,晕出梦幻出尘之色,落在所有教众的心底,她神秘而魅惑,静谧而冷淡,邀月怜星,寂寥漫天。
四年后,再见时,傅青书在她身上已然见不到半点女子的韵致,她太上忘情,不辨阴阳,完全蜕变成为冷寂无情的天师。即便她脱离神教闹得天下皆知,可她是整个江湖唯一悟得古神之术的人,她一言风雷怎能斩断得了的?天师即卿,卿本天师。
傅青书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让她重拾曾弃之如敝履的天师尊位。巫千雪正襟端坐,面容寂寂,不带丝毫的感情,仿佛同诸人隔着万层云霭,虚无在上,疏离隔世。她双眸里冰霜生灭轮转,有一种莫名的决绝。
诸位堂主难免心思不一,一来天师虽然地位超脱,却从未干涉过教务,二来巫千雪确确实实当着整个江湖宣扬脱离神教。然而他们之所以仍然前来俯首,乃是因为天师在神教中拥有特殊的地位,教主代代都有,而天师却是几百年难遇。
天师神圣超然的地位,不仅仅是元老尊位带来的殊荣,而且天师本身掌握着窥测天机的奥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太一教内部等级森严,一旦逾越,轻则囚禁,重则身亡,无人胆敢触犯,即便是教中资深元老药王也曾被年轻教主以不敬之名断首诛杀。
总之,有很多原因促使七堂堂主聚首阳魁堂,在巫千雪的面前以示臣服,不敢将她曾经脱离神教之语当真。其实他们最关心的还是天师为何要召集他们前来。巫千雪安静地如同供奉的神庙雕像,庄严冷肃,不动如山。半晌之后,她淡淡道:“诸位可还当我是神教天师?”
七人闻言一怔,未曾想她第一句话竟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他人还在揣测她的意图时,傅青书霍然起身,毫不犹豫道:“属下唯天师大人马首是瞻。”其余堂主见他率先表态,只得纷纷出言附和。
巫千雪眸中雪光熠熠,一一扫过诸人,语气渐冷道:“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些人口上应承,内心必然不会服膺,认为天师的本分是守着观星殿,况且我也已经自承脱离神教,但是有些事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我天师的身份一直都在,谁也剥夺不了。”
朱烈火忙道:“天师大人言重了。”巫千雪冷然道:“我并不是与诸位客气,我也不需要诸位真心实意的服膺。神教本来就讲究弱肉强食,我的地位比你们高,我的势力比你们强,所以你们必须听命于我。”
诸人震惊地盯着巫千雪,强势无忌,言语咄咄逼人,这还是那个沉默寡言、超凡脱俗的天师吗?巫千雪话锋陡然一转道:“蓬莱之劫,想必诸位都有耳闻,九幽也因其元气大损,若非还有七堂未被波及,神教可谓名存实亡,难以立足于江湖。”
诸人还是摸不透巫千雪的意图,只听她接着道:“如今的九幽,空缺一位元老和六位长老,诸位堂主虽然在江湖上风光无限,难道就真得对九幽没有向往吗?尔等在山下为神教攻城略地,劳苦功高,难道真得愿意一辈子独守一隅吗?”
诸人闻言心血微潮,月隗堂堂主燕天东神色阴晴不定,开口道:“天师大人,有什么话,还请明言。”巫千雪有意无意扫了他一眼,淡淡道:“神教被蓬莱打进山门,几若全军覆没,如今九幽正值空虚,教主却不思重振,也不急召诸位回山护卫,如今要位空缺,敌人逍遥,神教之威何在?”
巫千雪言下之意甚为明朗,她已有同教主争夺神教权柄之心,代之重振神教旗鼓,这对七堂堂主而言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九幽丧失七大尊位,若他们追随天师直上九幽,元老之位虽然希望渺茫,但是勉强平分长老之位还是胜算颇大。
诸人皆若有所思,宁为鸡头,不为凤尾,那只是弱者虚伪的借口,跻身九幽,谁不心动?谁知燕天东陡然起身,抱拳道:“天师大人地位尊崇,属下自然奉召前来,但若要属下以下犯上,属下万万不敢从命,请容属下先行告退。”
堂中密布犹疑氛围,唯有他直言拒绝,朱烈火和傅青书立场鲜明,对巫千雪惟命是从,其余四人意动者有之,犹豫者有之,皆在沉默观望中。巫千雪平静地看着堂中的情形,似是早有预料。
傅青书即刻起身挡住燕天东的去路,指责道:“燕堂主所言有些武断了,天师大人何曾要大家以下犯上?九幽遭受重创,人丁鲜寡,正是我辈为神教尽忠献力之时。你不为神教前途着想,不奉大人之令,才是真正的以下犯上!”
燕天东冷哼道:“傅青书,你贪慕九幽尊位,利令智昏,但并不代表别人也稀罕。天师大人高高在上,可也高不过神教之主,你可是要违背教主的意思?”傅青书一时语塞,重振神教的名号已然勉强,谁敢直言违背教主。
巫千雪依旧波澜不惊,冷眼微微一瞥,燕天东顿觉心底生寒,他好歹也是惯看风浪的一堂之主,待回味过来不免恼怒,却听她淡淡道:“教主既然不能重振神教荣光,我辈又岂能袖手?况且九幽还有一个白魔大人。”
诸人闻言脸色骤变,想当年玉教主亡故,白魔才是众望所归的教主人选,由此可见他在教众心目中的威望。神教阵营虽未翻到明面上来,但是白魔和天师当属同盟,可谓众所周知。巫千雪曾逃下九幽,浪迹江湖之时,白魔暗中对其也多有护佑。
无人质疑天师背后有白魔的鼎力支持,这容不得他们不重新审视天师的力量。燕天东对此颇为不屑,微嘲道:“白魔大人何需教主之位?若他想成为神教之主,当年就可以实现了,何必等到现在?”
诸人闻之也觉其言不无道理,巫千雪依然淡淡道:“白魔大人素以神教为重,当年不愿教内再起祸乱,故而息事宁人,可如今形势岂比当年?燕堂主,我不是要征求诸位同意,今日你若跨出这道门,你也就无需再回月隗堂,自会有人接替你的堂主之位。”
巫千雪寥寥数语,却对白魔禀性一针见血,其态度之强硬再次超乎诸人的预料。燕天东脸上刹那血色翻涌,显然是直言不讳的威胁彻底激怒了他。他双目泛着厉意,阴沉沉道:“我到想试试我能不能回到月隗堂。”言毕,他毅然拂袖,径直绕过傅青书扬长而去。
巫千雪对此不置一词,霜眸仅是在堂中冷冷逡巡一周,朱烈火和傅青书随即主动掠出堂外,紧追燕天东而去。一刻钟之后,两人提着燕天东的头颅折回,断口处鲜血淅淅沥沥,其双眼圆瞪,死不瞑目。
其余四位堂主没想到天师大人居然这等雷霆杀伐,月隗堂的堂主说没就没了,不免生出自危之感。巫千雪面无表情道:“诸位,还有谁想不奉上令?”堂中噤若寒蝉,谁也不愿再触天师的霉头。
巫千雪又直言道:“观如今神教形势,若无十成把握,我又何必要携众犯上呢?七堂分散各地,冼星见特立独行,阴阳鬼见风使舵,少阴谷与我有旧,白魔大人会支持谁不用多言。只要七堂随我直上九幽,教主孤家寡人,形势变化自是不言而喻。”
天师大人但有所求,傅青书皆会一力应承,不过他并未因此失去理智,忧虑道:“重振神教本是教主职责,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我们仅以此为号,恐多生波折,徒惹江湖人耻笑,且山上教众也多会摇摆不定。”
说来尽是赳赳武夫的江湖人,反而格外重名重理。巫千雪眸眼微垂道:“傅堂主言之有理,蓬莱袭击九幽,令神教伤亡惨重,我欲重振旗鼓就是为了要以牙还牙,诛杀神教仇敌。你们以为我真是要夺取神教权柄吗?”
六人闻言精神一振,没料到天师大人竟有这样的志向?傅青书皱眉道:“可是自蓬莱流传江湖,追寻其踪的势力不计其数,他们的野心异志暴露后,江湖也几乎被掀了个底朝天,可至今无人探知他们的所在。若我们空树旗帜,恐怕难以久继。”
巫千雪眸光一凝,犹似两颗深邃的星辰,淡淡道:“此事诸位无需担心,蓬莱的行踪,我自有计较。”诸人登时想起天师的看家秘学,古神之术颇具奇能,神教内乱、朱雀神木等卜言,他们也有耳闻。
其实他们无从知晓更深的内情,蓬莱牵扯的因果极大,若非《古神经》这般卜道神艺,只怕也难卜蓬莱的下落。渐渐,巫千雪螓首轻抬,双眸半阖,声如霜雪道:“我只希望诸位,直捣蓬莱巢穴之时,务必斩尽杀绝。”
言中的杀意淡淡的,但是从巫千雪口中流露,显得格外惊心,攥人心肺。六人脸色微变,主座上的羽衣鹤氅,依旧安静如常,却似化作一道深不可测的黑渊。时至此刻,他们依旧无法理解曾经清寂出尘的天师,如何成为冷酷黑暗的魔。
待诸人退下后,巫千雪静坐出神,却面无凄凄,她的思绪遁入混沌,飘飘荡荡,不愿停下面对活着的痛苦。她不敢回忆南疆所发生的事,悔恨、杀意、痛苦皆渐渐化为无形,融入每一寸血肉,她最不需要的便是眼泪。
南疆祸乱的消息不胫而走,震惊天下,而罪魁祸首陈清玄的结局却成了一个迷。巫千雪无心在意他一人的生死,她要的是整个蓬莱的陪葬。她从未如同现在这般庆幸自己还能事曾经厌恶以极的天师。
不日,太一教分据天南地北的七堂,兴师动众,拥护天师重归九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