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雾好不恼人,遮遮绕绕,掩盖了山野间所有的血腥、阴邪和暗箭。张元宗这一番险死还生,又有几人与闻,几人得见?茫茫天地,层层幕遮,一个不速之客正悄然靠近张元宗,同这天地、这雾融为一体。
那人随意挥出一掌拍向盘坐在地的张元宗,肉掌轻疾鲜活,无视愈加凝粹的剑气屏障。这一掌上秉至简之道,端是云从龙,风从虎,有磅礴之势,直似穹庐覆盖,苍龙卧野,且又虚无缥缈,如烟如罗,白雾也恍似从其掌中穿过,不受掌式其扰,这已然不是尘世间的掌法。
张元宗周身凝聚的蓬勃剑气如汤沃雪,那人掌心所向尽皆消融,竟起不到丝毫阻挡之用。龙门剑气这般不堪还是当世头一遭,若是让楚青岩瞧见只怕要当场跳脚。那人施展这般至高至明的掌法,旁人也无腹议其存偷袭之嫌的底气。
张元宗始觉加诸己身的束缚减弱,随即便感应到另有掌势迫来,于是阖眼沉眉,信手起掌回击。他这一掌羚羊挂角,同那人掌法极为相似,一般的洗尽铅华,蕴含无上大道。两掌一触即分,端是举重若轻,只见雾气流散,张元宗的身躯侧移三尺,但陈清玄却瞧见那人眉间微疑,不由暗道奇怪。
两人又接连迅疾对攻三掌,掌逾龙象之力,势比泰岳倾覆,十足的威猛无俦,却又能闪电般收发自如,足见精微玄妙。每一掌皆令张元宗身躯侧移,可见其招招落于下风,只是一次比一次距离缩短。那人似是终于确认了什么,沉声惊咦道:“你……”
话音骤断,那人倏然飘离数丈,将自己藏在这一场浓雾中。张元宗尽除吞灵残存的束缚,体内陡然破出一道冲射斗牛的剑气,头顶雾气如同云彩围着气柱环绕,一道天光从雾气翻涌的空隙落下,照得张元宗整个人光华熠熠,惊世的气象令人叹为观止。
待剑气消散,浓雾复拢,他缓缓站起身来,已然形完神足,神采奕奕,历经一场生死便是脱胎换骨。陈清玄幸灾乐祸地旁观面前的场景,即便张元宗趁隙恢复如初,他也未再施展吞灵之术,似是不愿打断最精彩的好戏。
张元宗一脸沉凝冷肃,无心顾及冷眼在侧的陈清玄,张口缓缓吐出一口气。他顿了片刻方才转身,锐利的目光穿过层层浓雾望向那人。又是一个雾中朦胧的背影,同混沌世界中的背影重合在一起。
他看不清那个背影,可也不需要看清。那个背影有他熟悉的散漫不羁,可又有他陌生的伟岸冷酷。他不由流露出失落悲切的神色,苦闷道:“你不是没想到,我的伤竟然已经痊愈?”那人默然藏身雾中,对张元宗的问题置若罔闻,只留给他一个模糊的背影。
那日在子陵渡的义庄中,张元宗以一种光怪陆离的手段,成功避开棺中那苦心孤诣的必杀一剑,其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于体内留下了道伤的隐患。此事隐秘,除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申先生,旁人根本无从知晓。
那隐患令他的道境难再圆融,以致道行有缺,正因这个缺口令他轻易地被吞灵蛊所乘,几若断绝性命。如今这个缺口已被张素琼那一剑蕴含的道意所弥补,所以他此刻道境圆满,无瑕无缺。
张元宗若无隐伤,即便是蓬莱也没有人愿意轻易涉险,与之正面对抗,若是有人知晓他身有隐伤,心思必是别有不同,难免心存侥幸。那人现身于此,又是这般躲藏,其身份虽然复杂,却又呼之欲出。
张元宗苦涩道:“就算我未曾受伤,我也不一定是你的对手,你又何必想着利用我受伤一事呢?我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申先生,我真得不愿意是你。”那人身躯沉肃如山,依旧沉默不语。
也不知那人是否是以沉默代替反驳,张元宗黯然回想道:“当日在天山虽然未曾见到你的行踪,可是后来在昆仑帐中闻到你身上有‘秋露白’的味道。你或许不知,若非袁掌门曾经以之招待,我恐怕也识不破你的行踪。”
张元宗弄不清自己是想还是不想,听对方承认些什么,解释些什么,他继续不歇道:“最初我只是存疑,后来我有意不让千雪和水衣知道我受了伤,我赌会不会有人冒然向我出手,如今看来真相已白。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同你对质,害死了袁掌门和玄玑真人。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人还是既不反驳也不承认,张元宗苦笑道:“那日是你救走了林婉君,可你后来又在翡翠岛上出手。想来是留些薄弱势力守着昆仑、天山,既不至于产生阻碍,又不会招来其他势力占据龙穴,还能赢得我们的信任。或者以上皆非你的目的,你不过临时起意,游戏罢了。”
越是说到最后,他的语气越加冷漠,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眉峰渐渐透着一抹凛冽,质问道:“你掩盖身份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是为了釜底抽薪,还是要出其不意,或者只是为了你那一点可悲的私心,不愿假手于人,要亲手葬送我和小弟的性命吗?”
这言语似是一柄锋利的剑狠狠刺入胸膛,那人的身躯兀自一颤。张元宗见那人沉默如旧,突然愠怒道:“你日日借酒浇愁,夜夜悔不当初,又能怎样?娘亲再也不可能活过来!生前你不懂她的志向,护不了她的周全,死后又何必要惺惺作态!”
张元宗字字如杀人的刀,那人似是再也承受不住他言语锋利,身影蘧然一晃便消失在浓雾深处。他这一来一去神龙见首不见尾,连个正面儿也未让张元宗瞧见,可是见与不见,也殊无分别。
张元宗紧绷的背脊陡然放松,而胸膛犹自起伏不定,他不是庆幸强大敌人的离去,而是不愿面对亲情的煎熬。其实他心中一直藏着怀疑,却有意无意装作不知,他知道一旦撕开面前的幕遮,便再也没有温情脉脉可言了。
申先生,也就是阎帝生,似是也未做好接受亲人相杀的准备,唯有黯然离去。陈清玄对眼前的形势急变不免有些失望,满心期待的相残戏码竟无疾而终,心中对天长老阎帝生不由看低了几分。
张元宗满心五味杂陈,他与他终究没有正式针锋相对,但是他的心早已不同方才。那人毅然离去,留下雾中静谧,张元宗毅然转身,冷冷盯着陈清玄,冰寒的目光穿透浓雾,刺得陈清玄没来由心中一悸。
陈清玄察觉张元宗浑身发生了某种玄奥的变化,气韵蒸蔚绵长,气息愈加凝粹练达。他对自己被对方气势所逼,心中顿觉一阵恼怒,阴沉沉道:“他当年救不了想救的人,现在又杀不了该杀的人,他就是个懦夫。”
张元宗心中微微一沉,岂能体会不到陈清玄话中的含义?阎帝生当年登临天尊之位前夕,眼见着妻子张素琼自刎在面前,悔恨至今。如今一对亲子皆是血祭人选,为了蓬莱大业非死不可,可今日有陈清玄这个优势,他竟还是放弃了良机。
陈清玄稍觉痛快,旋即笑道:“看来你的命还是要交代在我手中。”张元宗神色平淡,眼下已然初窥陈清玄的虚实,若他真是只能凭仗吞灵蛊,那么他便没了后顾之忧。他要战胜吞灵蛊有些困难,但吞灵蛊要战胜他也同样不易。
他冷淡道:“吞灵蛊轻易杀不了我,但是你,只要一剑近身,便活不了了。”陈清玄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不由扬首大笑起来,满脸尽展狂态,傲然道:“这天下没有谁能靠近我,也没人有这个资格。你太高估你自己了。”张元宗平静道:“我想试试。”
言毕,他拔出身前的剑,横捧在胸前,剑气如水从右手流出,通过雪亮的剑身,从左手流入体内,形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圆。周天三百六十窍剑意充盈,相连呼应,齐齐共振,一颗剑心明净,澄澈如秋水。他体内氤氲着一团气象宏达的意,洗精伐髓,令他心志愈加强大。
当他捧剑向前跨出一步,陈清玄目光在他身上陡地一凝,这一发宛如实质飞击。面对这样虚无的攻击,张元宗唯有守住本心,管他何邪何祟。这一回他并未如同方才那般不堪一击,仅是止住了前进的脚步,他整个人矗立在浓雾中,安静且沉稳。
此回他重意不重力,入炼虚合道之境,内息运转但凭自然,因而受到吞灵之术的影响不甚剧烈。眼见着雾气被无形的力量推动,以张元宗为中心形成泾渭分明的清晰空间,他身处这个空间,紧守虚静,抵御外邪。
即便张元宗此刻状如木石,难再向前跨出一步,自然甭提对他人性命造成威胁,但是陈清玄还是忍不住大大吃了一惊。他对吞灵之术有着绝对的信心,却未想张元宗不似方才那般一招中的,竟仍能屹立不倒,还隐隐似有一抗之力。
这一番对峙持续时间长久,两人之间的较量玄奥难度,一切凶险皆藏在平静的外相之下。渐渐眼帘中晕开淡淡的熏红,原来这漫天的白雾开始消退,又恰值黄昏时分,夕阳暖暖的色彩铺满了山野,扑在山间六人的身上。
四个壮汉可怖的面容愈加清晰,个个毫无生气,黑洞洞的眼眶显得诡异可怕。陈清玄在步舆上挺直背脊,双眸赤碧掺杂,显然起了认真之意。张元宗捧剑立在夕阳里,气息沉稳,在浓厚的色彩中透着一股清气。
由于僵持耗时太久,陈清玄对缓慢的进展颇有不耐,只见他眼中忽然射出一道冷光,然后只见他咬破食指,将指尖殷殷鲜血点在双角之间的眉心。双角随之开始剧烈蠕动,有什么东西似要破体而出,又似是有什么在争夺眉心的鲜血。
那鲜血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渗入肌肤,正似被某种东西汲取一般,同时他额头灰鳞密布的肌肤最终变成一片淡淡的黑红,放在整张面孔如同某种民族图腾。他的一双眼睛尽皆转为赤红,酝酿着狂飙的疯意。
就在陈清玄眼盈赤意之时,张元宗顿觉视野里一片殷红,胸腹间猛地腾起一股熊熊如火的血气。那血气狂暴地在胸腔间冲撞,顿觉一阵生疼传来,继而向上冲入七窍。张元宗咬牙紧忙抱神守心,竭力控制颤抖的身躯和乱窜的血气,然而他的口鼻中已然充斥浓浓的血腥味。
这是张元宗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身体所遭受的毁灭,无论是在峨眉被楚寒心和林婉君所擒,还是在九幽濒临于张兰亭的掌下,他都忽略了面对死亡时的枯寂,而此次他却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带来的寒冷。
他冷冷地向一头受伤的野兽盯着陈清玄,即使生死折磨,他也需要坚韧地活下去。他狠狠咽下口腔中的血气,于死境中抛弃所有的挂念,守着一点明烛之光。生死舍得的大道理,朗朗上口者多如繁星,然践行者寥寥无几,而张元宗仰头看到了那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