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玄惊诧张元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状态,甚至对吞灵蛊动摇了信心,这世上怎会有人能够对抗吞灵蛊?四个壮汉屈膝蹲身,陈清玄从步舆上走下来,立在万道霞光中,散发中一种迷离而奇诡的色彩。
张元宗忍受着身体蚀骨的痛楚,在最痛苦最煎熬的时刻,他想到了小时候师父传授剑道所说的话。木青龙难得神采飞扬道:“道与剑看似是包含的关系,可真正的道,不仅是包罗万象,还是化为万物,一言一语,一事一物,都是道。道,不是束之高阁的晦涩,而是喻于日常的平凡。”
什么是平凡?平凡即道?道之一物,据张元宗所悟,只有读懂其玄虚的表象,才能返璞归真,没有谁能够越过纷繁的物象而直接透彻本真。通往极理的道路上,尽是繁花似锦,只有拂开纷纷落英,才能得见雾中的桃源。张元宗正是凭着这一份灵犀,才能保持内心的一点烛明。
人性复杂多秽,难以亲近自然大道,而陈清玄完全放弃了人性,甘愿将自己当作祭品供奉给吞灵蛊,从而变相地亲近道,拥有异于常人的力量。他一反高高在上的姿态,是因为他感受到张元宗带给他的威胁,比起这威胁,神消遣寂寞的奴仆根本不值一顾,他想要他死。
那四个死尸般的壮汉忽然开始动了,他们面色木然地向张元宗走去。陈清玄虽然笃定张元宗此时毫无反抗之力,但是他自身脆弱,还是不愿以身犯险,他只需稍稍动念,抬舆的壮汉自会替他杀了张元宗。
此时张元宗沉浸在内心的世界,完全不知外界危险的降临,眼见着四个壮汉就要靠近他。夕阳在这一刻落山,天地刹那陷入一片黑暗,淹没了癫狂冰冷的陈清玄,虚弱沉寂的张元宗以及四个木然前行的壮汉。
视野很快适应了日落后的世界,东山的明月初露端倪,夜幕七星逐渐明亮,山野镀上一层柔和温润的色彩。四个壮汉突然止步于张元宗五尺之外,未再前行半步,陈清玄隐在夜色中的脸孔满是阴鸷。
山道北向极速奔来一群人,当首疾奔一人正是花家新任掌门花未眠,她此刻身披血衣,手握利剑,一脸忧心惶急,远远瞧见张元宗似是无恙,不免浮现喜色。她斜弋刺入张元宗与壮汉之间,剑光暴起断了四人咽喉。
她这一手果决凌厉,似是经过一番鲜血的洗礼,柔弱之花也生荆棘。危局方解,她顾不上整饬花家上下,邀众前来寻找张元宗,幸好一切未晚。她欣慰地瞅了一眼仍然未醒的张元宗,然后横剑冷对陈清玄。
紧随而至的除了慧行、苏未名和夸叶木樨等数十人,还有几位身着灰麻色衣衫的苗人。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却不似他人那般形色惶急,他们言语随意,意态闲适,带着一种天然的乐观情态,在人群中显得尤其醒目。
其中那位鹤发老者早已瞧清场中情形,不由惊异道:“这人是谁?他居然能够独挡吞灵蛊而幸存。”夸叶木樨闻言好不得意,自豪道:“这是我张大哥,天下没有人及得上他,在江湖中可是大大的有名。”
苗人中一位伶俐女童歪头撇嘴道:“他真得很厉害吗?我才不信呢,他连吞灵蛊都挡不住,哪有什么厉害的。哼,你是在吹牛。”夸叶木樨被噎得一愣,又好气又好笑道:“那可是吞灵蛊,谁能挡得住啊。”
女童下巴微扬,傲娇道:“吞灵蛊又有什么了不起!”夸叶木樨瞪眼欲要争辩,女童转身抓住老者的胳膊一阵摇晃,眨巴眼睛道:“阿爷,吞灵蛊就在那人手中吗?快捉来给我瞧瞧,我长这么大只见过画本,还没见过真的呢。”
那人自然指的是陈清玄,陈清玄冷眼瞧着这一群人,他知道壮汉的异样与他们有关,准确的说是与这几个苗人有关。他们匆忙之间也不见如何施为,却神不知鬼不觉破除了壮汉的灵蛊控制,这份手段非是寻常驭蛊之术,因此他不由谨慎三分。
另一中年妇人含笑责备道:“阿沅,别闹你阿爷。”女童嘟嘴道:“好不容易出来,却白跑了一趟聚灵洞,我不就是想看看吞灵蛊,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她转而将目光投向中年男子,撒娇道:“阿爸,我要看吞灵蛊嘛。”
那位中年男子神情有些讷讷,仅是笑笑没有言语。最后一位青年笑意飞扬,语气宠溺道:“阿沅,他们不帮你,还有叔叔呢。岂止是瞧,你想养着玩儿也随着你。”女童拍掌欢喜道:“还是阿叔最疼沅儿了。”
妇人抱怨道:“阿爸,您也不管管二弟,由着他和阿沅胡闹。”老者摇头轻笑道:“我可管不了他这个野猴子,这次真不该带他出来。”青年故意一板一眼道:“我要是野猴子,那么阿沅就是小猴子。”女童率先格格笑了起来,其他人也忍俊不禁。
这一家子其乐融融,丝毫不在意场合,即便他们所面对的是恐怖的陈清玄,依旧言语欢悦,视其如无物。他们越是这般随性喜乐,陈清玄心绪越是复杂莫名,有些震惊,有些疑惑,还有些顾忌。
他有些不信这世上还有抵挡吞灵蛊的驭蛊高手,在他看来张元宗能够守住一点清明已然绝无仅有,而这全然是因为他归真入里的心境修为。他还不识这些苗人的虚实,仅以吞灵蛊制住张元宗,并未轻举妄动。
花未眠将目光投向老者,开口恳切道:“还请前辈施以援手。”老者向青年望了一眼,青年会意走近张元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看着陈清玄淡淡一笑。张元宗随即从虚无之力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定神看清周围的人。
陈清玄难掩愕然之色,复又凝聚意念如丝如线般荡出,可张元宗未再受制。花未眠轻声问道:“你还好吧?”张元宗与陈清玄的这场较量可谓凶险至极,若非花未眠带着这几位神秘苗人及时赶至,他今日多半会葬身于此。
历经这一番生死大劫,张元宗仍能守住内心的宁静,看着身前利剑凌厉、血衣飞扬的女子,能够想象她所承受的艰难,难得她还能顾及他,闻其言语关怀之意溢于言表,遂微笑道:“我没事。”
陈清玄几番施展吞灵之术皆徒劳无功,他当然不相信张元宗有此能耐,不免震惊青年的手段,阴沉沉道:“你们是谁?”青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逗趣道:“我们是山中来客。”苗疆哪里不是山,陈清玄冷笑道:“山?”青年遥望南方,万分豪迈道:“苗疆十万大山。”
张元宗见这些苗人对陈清玄丝毫不怵,颇感惊奇,又担心他们不识吞灵蛊的厉害,低声问道:“他们是谁?”花未眠微微摇头,却又带着庆幸的口吻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但今日若不是他们,我们所有人都难逃一劫。”
花未眠不由想起方才的奇景,至今仍觉一场梦幻。就在所有人不分敌我皆身处炼狱,心生绝望的时候,五个神秘的苗人从雾中走来,他们轻描淡写间驱逐了所有发狂的毒物,轻易阻止了这场灾祸。花未眠读懂了张元宗的心意,语气坚定道:“有他们在,无需担心。”
陈清玄暗中以意驭蛊,又对旁人施展吞灵之术,可是吞灵蛊就此不如其意,起不到一点作用。他惊惶情急之下,张口咬破自己的手掌,举着满手的鲜血直接涂在双角之上,任由藏在角中的吞灵蛊疯狂吞噬。他借此彻底激发了吞灵蛊的潜力,整个人顿时陷入癫狂的状态中。
他双眼清明尽湮,人性顿丧,赤碧两色交杂辉映,如同一只奇诡凶残的怪物。双角为鲜血所浸,红如烈火,之间的距离似在缩短,脸上的肌肤阵阵起伏如浪,灰鳞恍似齐齐张合,他似乎又在进行某种更可怖的异化,浑身散发着神秘、诡谲、霸道、残暴的气息。
女童阿沅惊得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时竟也收敛了顽皮闹腾的性子。苏未眠等人也是初回得见,心中骇然不已,人怎会发生这样诡异的变化?青年见状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掌心向上缓缓向前伸出,仿佛在邀请着什么。
陈清玄身躯陡然一震,然后露出惊恐的神色,他在一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僵立在夜色中。这样的情形唯一可能的原因是他被蛊虫所制,而他如今身上也只有吞灵蛊了,其中缘由不言而喻,他怎能不心胆俱寒?
双角随即传来一阵锥心蚀骨的痛楚,寄身肉角中的吞灵蛊咬破肌肤从中钻了出来。陈清玄咬牙争夺吞灵蛊的控制权,可是即便他努力凝聚意念,甚至用力过度,口腔出血,他还是失去了与吞灵蛊的联系。
从血洞中钻出来的吞灵蛊虽是阴阳双蛊分开,但它们的形状和颜色皆是一致,更奇的是它们比起张元宗曾经所见皆多生了一对肉翅。吞灵蛊仿佛受到了青年的召唤,齐齐振翅飞离陈清玄的额头,飞落在青年的掌心,然后亲昵地蹭了蹭温热的肌肤。
除却苗人一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尤其是深知吞灵蛊厉害的张元宗、慧行等人,对青年这一手震惊莫名。阴蛊伴陈清玄而生,他天生有一种亲近蛊虫的天赋,其“蛊神”之名并非空穴来风,融合阳蛊之后,没有人怀疑他对吞灵蛊的绝对控制,可没想到苗人青年随意一招手便夺了吞灵蛊。
陈清玄眼睁睁看着吞灵蛊被人生生夺走,竭力挣扎却无能为力,顿觉天塌地陷,世界一片黑冷。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面孔扭曲狰狞,似哭似笑,似癫似狂,满是死灰枯寂之色。自吞灵蛊离体,他便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可一旦失去了吞灵蛊,他也只剩下一副虚浮无力的躯壳,较普通人还不如。
他向前急冲被绊,狠狠摔在地上,显得狼狈不堪。他时而凶狠,时而痛哭,时而恐惧,精神已然崩溃,只是一味神志不清地嘶吼道:“还给我,快还给我……”青年怜悯地看着他,正声道:“只有心性纯澈的人才配拥有吞灵蛊,你不配。”
陈清玄哪里听得进去,手脚并用向青年爬去,他抱住青年的腿,惊惧而哀求道:“把吞灵蛊还给我……”青年淡淡拒绝道:“它不属于你。”陈清玄见索蛊不成,猛然发狂向青年咬去,青年见机得快,一脚踢中他的胸口,将其踢到丈外。
或是因为胸口的疼痛令陈清玄清醒了几分,他鼓起最后一分恨意,不甘道:“你们到底是谁?”青年垂目默言,半晌方道:“我们是吞灵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