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玄坐在四抬步舆上,眉峰微沉,抬舆壮汉凝立如同雾中孤峰,雾气弄潮了他们的衣衫。海上生活同样潮湿,可又不同于苗疆,蓬莱有海风吹拂,空气清新,而苗疆这雾拢在山峦之间,难以流散。陈清玄对此颇觉不喜,然而此刻他已无心顾及这份不喜。
只见前方道旁的巨石之上盘坐一团青影,好比崖上苍松,却不知在此地候了多久。若是有人走至其近身处,便会惊奇发现这漫天浓雾竟不能靠近其身。待踏入五丈之内方能透过白雾瞧清来人面目,陈清玄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昨日他率领一行途径吉安镇,不久便择地夜宿在外,距离花家已然不远。他忽而静极思动,脱离苗人队伍,趁夜潜入花家,欲便宜行事,最初想的不过是杀了花家掌门,乱其阵脚。他蛊术通神,隔空杀人但在动念之间,其入花家如入无人之境。
花家日间喜迎双姝归宗闹得沸沸扬扬,陈清玄目睹一家热闹喧嚣,便生出了厌恶之意。当他撞见屋中几人互诉衷肠,巫千雪得脱困城,心中遂即冒出残忍恶念,是悲是喜岂能由这些凡夫俗子说了算?他们的命运尽在他手中翻覆,全在他一念之间。
如今他与吞灵蛊融为一体,其念便是吞灵之念。他临时起意生出玩弄的心思,决定赐予他们泰极而否的结局,尝一尝世上最大的悲怆。他一个念头顿生吞灵之威,令始才获得解脱的巫千雪坠身混沌,亲手杀死自己的亲人。
他对自己的杰作无比满意,比起简简单单杀了花子穷来得有趣。不过此刻他所有心神都凝在那道青影身上,不免暂时罔顾此行的目的。张元宗洞悉他的身份并非难事,孤身前来阻击也是其一贯的做派,真当自己是拯危济困的孤胆英雄。
其实陈清玄对张元宗并没什么敌意,他曾助他得到阳蛊,他也救过他的小妹,年轻人的心思自然不同于老辈的固执。即便此刻他的心智被吞灵蛊影响,但他对张元宗的杀意也仅是因为高手相争,而非世仇恨意。
自陈清玄得到阳蛊后便一直想与张元宗正式对决一场,可是始终没有觅得良机,没曾想竟是为了今日。比之阴阳双蛊合一,他与吞灵蛊合为一体,可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达到蛊道巅峰,他甚至为之付出武功尽废的代价。他得知张元宗得窥天道,正是他此生最佳的对手。
张元宗从萧铜山之口初窥陈清玄之变,料想其出手已达无形无相之境。虽然昨夜他言之潇洒,可他心知肚明他将要遇到的是最诡异莫测的强敌。为此他半夜便候在其必经之路上,占的就是以逸待劳的先机,经过长足的调息,他剑心早已凝实圆融,不见有缺。
当陈清玄于雾中现身,他即便心中早有准备,但乍眼瞧见那一副非人模样,心下依旧不免惊诧。陈清玄的目光锁定了他,他又何尝不是将所有心神定在陈清玄身上,面对吞灵之诡谲,他不敢有丝毫纰漏,气游周天,意返太虚,眼中再无旁物杂念。
两人遥遥对峙不过须臾时候,苗人队伍驱赶着毒物凶兽继续前行。自两人这一遇上,便是生死凶险的开端。张元宗无暇顾念他人,任由苗人顺利离去。同样的情形去年也曾在南疆上演,为了阻挡太一教,他也是孤身独揽最大的危险。
待苗人和毒物凶兽全部消失在雾中,已然过去了不少时辰,独独留下四位壮汉抬着陈清玄。张元宗毫无起身的意思,端坐沉稳,气机如练,其膝上横放一柄出鞘长剑,而遍寻四周皆无剑鞘,看来他的剑锋芒毕露已久。
雾似乎更加浓了,视界里一片朦胧幕遮,人影虚茫,瞧不真切。陈清玄身躯斜倚,一对妖异竖瞳盯着张元宗,右手食指轻轻一敲步舆扶手。四野静谧,落针可闻,这一刻似乎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四个泥塑石雕般的壮汉杵在雾中,没有丁点儿反应。
宁静青衫之下,紧贴肌肤而沉寂的剑气轰然爆发出来,衫影幢幢,四周白雾翻滚如雪乱,身下巨石蓦然裂开碎成一地。张元宗骤化一道青光飞贯而起,破开漫天浓雾,凌虚御风,落在道上,他握剑而立,眉眼冷峻,白雾纷纷被其周身的气势逼开。
张元宗明白陈清玄适才未曾对他动真格,不过驭使灵蛊试探而已。即便如此,若非他身入道境,气感笼罩身遭四野,恐怕也难以觉察到无形无相的无影蛊。无影蛊虽是最诡秘最传奇的灵蛊之一,但龙门剑气之下也只有真正无形无相的结局。
江湖对决或厮杀惯是会上演有失稳妥又不太明智的场景,胜负未分、生死未决之前,胜者对败者、生者对死者总会有意无意存有戏弄一番的心思,仿佛只有这般才能令胜利的果实更加完美无瑕,令人痛快过瘾。
陈清玄稳坐步舆之上,目光清寂没有丝毫变化,想来他事先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并且毫不在意。他如今已是唯我独尊的心态,万事随心所欲,自认是这场对战的绝对胜者,也只有胜者才有资格左右战局的节奏,决定对手何时适合败或者死。
他不在意花家战局如何,张元宗才是他南疆一行最重视的对手,他也不在意苗人的性命,他们不过是匍匐在脚下的仆人。仆人的贱命又岂会比对手来得重要?他不愿太早结束这场他期待已久的对决,因为匆匆的胜利不免有损上位者的风度和沉稳,也满足不了他的征服欲。
张元宗同陈清玄心境不同,却也同样默契地没有发动最猛烈的进攻,因为他需要时间了解他的对手。他曾经尝试过吞灵之阴蛊的厉害,那一回他还能剑破魔障,可此次他已心存忌惮之意。
剑者无畏,却并非愚蠢,他心中权衡之下,挡住陈清玄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至于那些苗人和毒物凶兽前路所指,已不是他所能考量的。若是陈清玄今日越过他去,那么花家和苏家会连半分活路都不会有,因此他独挡陈清玄力求谨慎周全。
陈清玄知道无影蛊出师失利不足为怪,如张元宗这般得窥天元的人物,感应已到入纤入毫程度,任何细微的危险也避不开他的神识。无影蛊在苗疆人人谈虎色变,可陨落却是如此轻易且毫无声息。
陈清玄又轻敲扶手,四个壮汉忽地浑身一颤,他们黑洞洞的眼窝中传出异动,无数灵蛊从其中陆续钻出来。尤其是生蛇蛊、鬼蜥蛊、飞天翼蛇蛊等尺寸较大的蛊虫生生从眼窝中游出,瞧得人心胆俱寒,胸中烦恶。身体里容纳这些个灵蛊,不知那四人是否还有命在?
如六翅蛊、金线蛊这样能够飞翔的灵蛊,自是先一步破雾攻向张元宗,至于生蛇蛊、白枯蛊之类爬行灵蛊,沿着地面向前奔驰,还有一些未知名的灵蛊在雾中吞吐声息,想必是借助雾气散布毒气,而仅次于吞灵蛊的天音蛊则停在壮汉身上,齐齐吟唱,惑人心神。
无影蛊的第一阵戛然而止,这第二波攻击几乎是灵蛊咸至,群魔乱舞。蛊虫令人畏惧的除了细微莫测的攻击,便是其剧毒无比的蛊毒。即便张元宗修到万邪不侵,也不敢以身试法,但凡他有一丝的疏忽,稍稍沾染半点蛊毒,那么只剩下可悲的下场,此轮凶险,可想而知。
无影无踪的六翅蛊率先攻至,其不同于无影蛊由蜕变而成,六翅蛊靠的是最快的速度。不过雾气并不利于六翅蛊隐藏行迹,张元宗能够轻易根据雾气细微的波动判断六翅蛊的方位。他握剑变招极为迅捷简单,而长剑周身缭绕一团凝粹洗练的剑芒。
其实极大部分蛊虫自身是相当脆弱的,张元宗根本不需要太复杂的应对,只要他的剑足够快,剑气足够凌厉,六翅蛊的威胁自然不在话下。只见他或是横剑胸前,或是斜挡两侧,或是背剑于后,六翅蛊一头撞向封挡在前的剑脊,触动剑芒绞杀,无一能够越过那柄剑去。
紧接着切金断玉的金线蛊攻来,它们叫嚣着向前冲杀,身影在白色的天地间划出条条金线。对此,张元宗应对更加游刃有余,他的剑全以点刺的招式攻之。金线蛊号称无坚不摧,但剑尖凝聚着最可怕的剑芒。随着张元宗一剑剑刺出,剑尖传回一阵阵震荡,那表明一只只金线蛊生命的落幕。
一场人与蛊的激战拉开序幕,飞天翼蛇蛊碎成几段,玉蝉蛊断翅折翼,紫萤蛊化成烂泥,尽皆颓然落地。虽然张元宗面对的是一众灵蛊,但依然不掩其纯粹剑客的风采。他驭用剑之锋芒,似慢实快,将周身上下护得水泄不通,剑锋所向,生机灭绝。雾再大再浓,也遮不住他的心,他的剑。
脚下生蛇蛊、鬼蜥蛊等蛊极为机敏诡诈,攻击势头猛烈且角度阴毒,再者它们数量众多,显得颇为难缠。别瞧张元宗抵挡似是轻易,实则这其中凶险至极。不谈漏网之鱼,便是蛊虫的尸体毒液也极为可怕,因此他出招格外小心。
灵蛊虽多,但最棘手的还是那群天音蛊,即便张元宗连吞灵之阴蛊也能抵挡,但是天音蛊毕竟还是能够对他产生影响,况且几十只天音蛊一起吟唱,威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说来也只有张元宗有幸受到这般待遇。
有那么一瞬间,张元宗恍觉面前的白雾缓缓避让,有曼妙天女踏波散花而降,耳畔飘浮最纯净的梵音,闻之心情愉悦,周身舒泰。所有的杀戮、争斗、重担都烟消云散,一切都不足轻重,红尘厌倦,惟愿踏风而隐。
梵音持续响起,缥缥缈渺,无孔不入地要钻入张元宗的脑海,缠缚他的神识,控制他的意志。当然,天音蛊的影响仅仅维持了一瞬,剑意充盈,轰然冲入他周身窍穴,意神共振,外邪尽除。
张元宗意守日月,灵台勤拭,天音蛊的影响大打折扣,将剑舞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在南疆得到一只便能令本族跻身百族前列的灵蛊,此刻如同没完没了的普通毒虫一般,悍不畏死地冲向张元宗,然后纷纷丧命剑下。陈清玄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连普通看客也称不上。
这一番杀得众蛊命途惨淡,张元宗依旧青衫落落,纤尘不染。杀到最后,灵蛊零散,张元宗的精气神已到巅峰状态,他忽然挥剑斩向陈清玄,剑上锐芒后劲遒雄,眼见着脱剑欲飞。他并不知晓陈清玄业已武功尽废,所以这一剑颇具威势,仍然视其为武道高手。
四位壮汉木然无觉,陈清玄安然如常,嘴角挂着嘲弄的微笑,然后他在张元宗剑芒将吐未吐之际定定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一对竖瞳陡然缩小一圈,眼中碧意随之大盛,显得妖异非常。即刻间,张元宗震惊地发现经脉中内息刹那一滞,可就是这一刹那的凝滞以致剑芒消弭。
张元宗撤剑回护,内息复又通畅,恍觉方才只是一瞬错觉,他挥剑再斩,内息竟再次无法注入剑身。骇然之余,他骈指驭使龙门剑气向前一送,内息却止于指端而终。张元宗终于意识到那不是一时错觉,这样的情形就恰如守着一个宝山却取不出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