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宗眉头猛沉,细细回想方才并无中毒的可能,况且中毒也并非这种奇诡的症状。他蘧然抬头目射似笑非笑的陈清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已在不知不觉间着了吞灵蛊的诡术。可是他竟然没有丝毫警觉,吞灵蛊或者说是陈清玄的手段竟可怖如斯,委实太过耸人听闻。
陈清玄非常享受张元宗震惊的表情,世人还不能完全知道他真正的力量,就让张元宗瞧瞧吞灵蛊无敌之威吧。艺再高,武再雄,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匹夫之勇,他一念杀人已是神一般的存在,凡夫俗子又岂能同神相抗?
自他与吞灵蛊融为一体,吞灵之能被发挥到极致,以前出招还需借助吞灵之音,大致还要归于幻术一类。如今吞灵之能已然达到毫不着相的境界,被吞灵之术击中者,行为受制于陈清玄的心意,这样的手段简直等同神仙法术之流。
张元宗自然不信怪力乱神之说,这只是吞灵蛊的威能达到常人无法理解的水准,因陌生而存超脱凡俗之想,也是常情。以他的揣度,他内息之所以不受控制必是他的意识被吞灵蛊操纵所致,而这种操纵手段高明之极,足以令他一无所察。
张元宗握剑斜持,警惕地盯着陈清玄,一时不敢轻举妄动。陈清玄笃信大局已定,连张元宗这等人物也尽束己手,心情不由大好。他眸中碧意消失,恢复几分人性,笑道:“张兄,你今日是在劫难逃了。”他的音色与往日截然不同,尖锐刺耳中透着着无情的寒意。
张元宗随即微笑道:“何以见得?”陈清玄冷哼一声,鄙薄道:“以往你我还算势均力敌,如今你已非我一合之敌,不必再负隅顽抗。只要你乖乖束手就擒,看在阎帝生的情面上,还能暂时容你多活几月。”
张元宗手中的剑霎时微微一颤,脸色几番变幻,内心早已震撼难抑。陈清玄或是因为自视甚高,以致性情有些肆无忌惮,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言语之间的方寸,意满志得的话中泄露了两个重要的信息,足以令张元宗罕见失态。
张元宗是第一次听闻“阎帝生”这个名字,但陈清玄却提得理所当然。这个名字仿佛拥有某种秘魔般的力量,狠狠击中张元宗的心脏,在他脑海中掀起滔天巨浪。即便其师木青龙未曾向他透露,他也不需冥思苦想,便猜出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
此外,陈清玄的话也佐证了他们的猜想,简文鼎就蓬莱浩劫之期果然故布了疑阵,原来危局已然迫在眉睫,只有短短数月时间。他甚至可以想象蓬莱雷霆般的攻击即将到来,血与火将燃遍中土大地。
陈清玄没有趁张元宗心有破绽之际出手,他完全不屑于利用这样的机会,在他看来张元宗已是他的阶下之囚,何妨对其宽容一些?张元宗从震惊的情绪中恢复平静,淡淡道:“若不去做,又怎知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
陈清玄眼中尽是恼怒之色,觉得张元宗竟如村野蛮夫一般不识抬举,真是不值得他高看一眼,遂一字一顿道:“那你就去死吧。”他眼中碧意复盛,甚至泛着一抹淡淡的赤意,同时他额上的双角出现蠕动之状。
张元宗顿时如遭雷击,体内浩淼的内息刹那间不受控制地喧沸起来,一点星火燎遍荒原,燎天火焰灼得全身经脉及肺腑阵阵刺痛。周身血潮胡乱沸腾,脸颊赤红似欲滴出血来,他踉跄后退几步,喘息着握剑杵地,艰难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炽热身躯。
陈清玄缥缈莫测的一击,无形无迹,张元宗毫无还手之力。他借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清明,颤抖着盘坐在地,阖目内视自身,竭力调节沸腾的内息。可那内息忽又沉寂下来,如同凝固万年的寒冰,竟调动不了分毫。
炽热骤然消褪,随即他体内似有一个幽冥洞穴,从中冲出无尽无休的寒气。寒气急冲冲窜入每一条经脉,血液流速随之减缓似要凝结成冰,他整个人片刻间便布上了一层白霜,直如一座雪人。
他的脸色时而惨白,时而殷红,身躯不是被寒气冻僵欲裂,就是被真火灼伤见枯。寒气盛时,冰霜遍身,周围缭绕的白雾凝结成雪花飘飞落下,热意盛时,冰雪即刻消融,而白雾蒸发为虚无的气,丈内视界变得一片清明。
这般奇观当真匪夷所思,只是如此反反复复,张元宗遭受着莫大的痛苦,头发和肌肤呈现灰败枯萎之状,已然是天人五衰开始的征兆。陈清玄面无表情地瞥着张元宗生不如死,在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残酷意志中,又难得对他保留一丝若有若无的惋惜。
如今陈清玄自认有举世独尊之力,心思渐渐不同以往,他对蓬莱千年遗志不以为然,而且往昔在天地两位长老面前的卑微,令他回想起来不免恼羞成怒。这如诗如画的天下与其被蓬莱毁灭,还不如尽揽己手,天下便是他的天下,他就是凌驾众生的神。
到时候有些人必然是留不得的,可是他随即忧心做神的寂寞,因此有意将来赐张元宗一命,允他臣服在自己的脚下,陪着他一同享受芸芸众生的膜拜,可他竟然不明白自己的苦心,那么他也就留不得了。
张元宗再是智如渊海,只怕也揣测不出陈清玄的心思,自然也无从得知自己错过了他隐晦的恩赐。他的躯体正陷入可怕的煎熬,生机迅速流逝,即将断绝,此时他已经感受不到身躯、经脉、内息的存在,唯有一点灵识还未曾磨灭。
他整个人委顿在这场茫茫大雾中,如同一具破败的尸体,承受着他一生之中最大的危机。他紧阖的眼帘后面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世界,依稀还能瞧见景物的简约轮廓。他的灵魂似是飞出躯壳,出现在混沌的世界里,与身躯的联系越来越薄弱。
就在他的灵识渐淡之际,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那背影如白云之上的峰巅,冷峻而巍峨,又如山坳里寂寞的花树,落英无人识闻。张元宗的灵识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抑制不住冲动发足奔向那个背影,可两者之间的距离怎么也不见缩短。
那个背影透着血脉相连的熟稔,不是时间、距离产生的陌生所能阻隔的。他多么想冲到那个人的面前,瞧一瞧他的真容,亲口问他一句话,可是那距离犹如千山万水不等闲。直到最后那个背影都没有转身,张元宗无奈地瞧着他渐渐消失。
张元宗茫然无措地盯着那个背影消失的位置,灵识愈加涣散,他似乎真得要消失在天地之间了。正在这时,前方混沌中又凭空出现一个背影,却不是方才那位,其挺拔秀丽,明媚婀娜,显然是个曼妙的女子。
张元宗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心肺间升起一股酸涩,眼眸不期然间蓄满了泪水。那个女子的形象经过他不知多少日夜的描摹,即便他未曾见过她的秀容,但他心中一直有一个她的影子。他甚至不敢冲上前去,生怕她也同那人一般消散。
他痴痴地悲伤地望着女子的背影,灵识渐灭,能够在弥留之际看着她的背影也心满意足了。谁知这个背影忽然转过身来,恍然间她明媚的神采照亮了张元宗暗淡的残魂,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模样。
那张脸清晰无比却又虚幻缥缈,唯一不变的是勃勃的英气和飞扬的恣意。她嘴角含着肆意直爽的笑意,身上散发着一股青草般的气息,眼眸里尽是温柔之意。张元宗恍惚听见她柔声唤他“宗儿”,他心中又是愉悦又是悲伤,哽咽喊道:“娘亲……”
张素琼最夺人心魄的不是她明亮的容颜,也不是她不羁的气势,而是她洒然刺出的那一剑。那一剑之风采卓然清绝,昂然的剑意破开了面前的混沌,剑意之中衍生出一股超脱的道意,渺渺苍苍,生生不息。
那道意飞越虚空融入张元宗灵识之中,如同一枚种子开始萌芽,渐渐成长为参天大树,令他的灵识逐渐恢复。下一刻,他的灵识突然归位,同身躯融合在一起,他在混沌世界最后所见的画面是娘亲温柔的笑容。
张元宗从委顿枯败的躯体中苏醒过来,他只觉冥冥中是娘亲救了他一命。僵如木石的身体开始孕育出一道剑意,剑意流经之处渐渐萌发了生机,肌肤开始恢复鲜活的颜色。紊乱的内息开始同剑意相互呼应,欲脱离外来意志的操纵。
陈清玄觉察张元宗身体的变化,眉宇间陡生一团戾气,狠然提升吞灵之力攻击张元宗,然而不管他如何施为,张元宗总能顽强地保持一点生机不灭。其实这时候张元宗防御薄弱,三流高手也能置其于死地,可陈清玄恰恰手无缚鸡之力,他唯有动念驱使残余的灵蛊。
周围残存的灵蛊向张元宗迅速潜去,若真是被一二灵蛊袭身,以张元宗这时窘境必定挡不住蛊毒。却听插在张元宗身前的长剑陡然发出一声清越剑吟,其与张元宗剑意相激相应,从而衍生出一丝剑气,剑气见风愈涨,一人一剑笼罩在蓬勃的剑气之中。
张元宗此刻只能被动防御,但龙门剑气非是灵蛊所能抵挡。吞灵蛊的力量依旧顽固地盘踞在体内,他虽然还不能捉摸它攻击的蛛丝马迹,但他未再濒临绝境。他甚至有些疑惑陈清玄为何一直袖手,竟任由他脱身泥淖,绝处逢生。
张元宗隐约猜测到什么,不由暗呼侥幸。要说唯我独尊的陈清玄还有什么烦恼,那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失去了他鄙视的匹夫之勇。若是他拥有以前十分之一的实力,他就能轻易杀死身中吞灵之术的张元宗。
他此时不得不承认小觑了张元宗,能身中吞灵之术而死灰复燃确实超乎他的预料。即便事实摆在眼前,他还是无法相信武道之力竟能与吞灵之力争锋。其实陈清玄不知道的是,张元宗抗衡吞灵蛊的并非武道之力,而是他的天元之力,即是道力。
张元宗凝神静气抗衡吞灵之术,逐渐扳回劣势,陈清玄见状心中顿时一阵烦躁和恼怒。就在此刻,一个人影从浓雾深处浮现,他不疾不徐走向张元宗,没有一丝声息,身形和轮廓越来越清晰。
当陈清玄瞧清来者的面容,忽然惊地挺直了腰背,旋即又觉得自己表现不堪,然后故作轻松地放缓身躯,斜倚靠背。他眼中碧光消弭,竖瞳复原,默然望着面前的两人,脸上挂着一抹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