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铜山一连几日皆被同样的噩梦惊醒,梦中一张邪诡的非人面孔似天穹庐盖,沉沉罩向四野,淡漠的眼眸寒浸浸地俯视着他。他笼在阴影中的身躯如同被妖术定住,僵硬似坠冰窖,横竖挣脱不开,唯有眼睁睁瞪着面孔缓缓兜头压下,心中惶急却无计可施。
自万蛊山逃了下来,他剑伤严重已到垂死的边缘,不得已只得咬牙直奔元阳道。苗疆虽然巫医粗鄙,但好在有神医世家花氏于此开宗。他自知以他在江湖上之昭彰恶名,若真是冒然上门求医,怕是难逃身份败露被正派人士除魔卫道的下场。
萧铜山左右权衡之下,退而求其次赶往花家附近的吉安镇,镇上有花家设立的药铺,铺中的坐堂大夫自然非是凡流可比。他的伤势虽然瞧着骇人,却非什么疑难杂症,对出身花家的大夫而言并不如何棘手。经过一番诊治便遏制了伤势,保住了性命。
萧铜山自此留在医舍养伤,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不过他日日被陈清玄异化的梦魇所困,时时被忧思惶惧的思绪缠绕。虽然他的伤势一日比一日渐好,但他的精神却反而日渐衰弱,整日萎靡不堪。
这日午后,他又被噩梦惊出一声涔涔冷汗,正值惊魂未定之时,忽听周围响起惶恐的人声。药铺本是临街而建,萧铜山撑起伤躯下床,趔趔趄趄来到窗前,伸手推开一瞧,顿时被骇得魂飞魄散,双手紧着一个哆嗦慌忙关上窗户。
他蹲身躲在窗台后面瑟瑟发抖了好一会儿,后又忍不住通过窗户的缝隙窥探外面的情形。此时,街上早已混乱不堪,老人、小孩儿、青壮年,人人仓皇逃窜,哭声、惨叫声、催促声,声声交杂入耳,一切全因街头尽处一群突兀闯入吉安镇的不速之客。
萧铜山万万没想到自他在聚灵洞与陈清玄照面之后,不过日余便又在相隔千里的吉安镇遇上。虽然陈清玄今日比他逃离聚灵洞之际所见有别,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他。陈清玄的异变愈加剧烈诡异,他的恐惧便愈加锥心入骨。
陈清玄此刻正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架四抬步舆之上,裸露在空气中的灰鳞和双角如此触目惊心,令人望而胆寒。抬舆的是四个铁塔般的壮汉,骇人的是他们的眼窝全是黑漆漆的窟窿,眼球早已不翼而飞,似是被什么吃了个干干净净。
显而易见,四人是被蛊术所制,已成行尸走肉,难知生死,却也丝毫不影响其矫健的身手,前进的步伐既快且稳。步舆后面紧随数千苗人,除了当首几十位年岁较长的老人,其余皆是身携武器的青壮年,望着陈清玄的背影又是崇敬又是畏惧。
苗人队伍两侧相随的皆是各色或爬或翔的毒物凶兽,数量极众,声势浩大,但它们却丝毫不敢越过陈清玄去。一些厉害的蛊虫还能寄宿在凶兽身上,不惧长途跋涉,可那些普通的毒虫却无这般优渥待遇,随时可见途中有毒虫受驱加入,又有毒虫疲极掉队。
陈清玄对此根本不在乎,当有整个聚灵洞的灵蛊臣服在他脚上的时候,他又何须在意其他凡物的多寡。他之所以不拒绝那些毒物凶兽相随,只是正好为他苗疆一行锦上添花而已,那些所谓的信徒同是此理。
他征服丘北道和武定道的手段简单残暴,自融合吞灵蛊之后,他在苗疆可谓如鱼得水,令行禁止,但凡有违背其心意者,他只需稍稍意动,自有漫山遍野的毒物凶兽为他清除障碍。他也不在意那些奉其为神的苗人的性命,只是懒得在屠杀他们的过程中浪费时间。
他不需要徐徐图进,蝼蚁的性命何须在意,也不值得耗费心神。即便他独身一人,即便他武功全废,他也要一鼓作气,横扫花苏两家,杀死张元宗诸敌,再直取中原,扫荡宇内。他有信心与整个天下为敌,哪怕是天地二尊他也不惧,凭生出九天十地,唯我独尊的豪气。
萧铜山窥见越来越多的苗人跪在街道两旁,个个噤若寒蝉,“蛊神”的呼声越来越高涨。他瞧着陈清玄一行越来越近,恐惧地蹲在墙角蜷缩成一团,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此时他甚至不敢轻举逃走,生恐被其察觉行踪。他情愿自戕了事,也不愿落在这个妖魔手中。
当陈清玄从药铺经过,萧铜山死死捂住口鼻,不敢有一丝呼吸。待队首渐行渐远,其绷紧的心弦方才稍稍松懈,然后怔怔发现身下一片骚腥,想他也曾是驰骋苗疆的大凶,未曾想今日竟被吓得这般不堪。他也顾不得羞惭自恶,整个身躯如烂泥一般瘫在尿渍上。
待他恢复了几分精神,便壮着胆子起身向街上偷瞄,前行的队伍已然到了尾梢,留下街上一片狼藉。即便陈清玄没有明令行屠杀之举,但街上却随处可见有人因毒物凶兽而伤亡,不知是谁开始的第一声哭泣,引得许多遇难家属应和,哭声渐渐响彻吉安镇。
萧铜山侥幸自己眼下逃过一劫,但依旧不敢有半分大意,只觉前路艰难险阻,日暮穷途。想起那日在聚灵洞中的情形,若论陈清玄最想杀死的人中必有他的一席之地。他有些后悔当日在灵鹫峰不该生出觊觎之念,早早逃下山才是。
突然,他瞧见街上人群中出现一群僧人,呆愣片刻不由心下一喜。那群僧人正是囚龙寺戒律院首座慧行带领弟子下山捉拿自己一行,若是以往他唯恐避之不及,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已被陈清玄骇破了胆,恨不得即刻与人同行以壮己胆,顿觉那些捉拿自己的大和尚如同亲人一般。
慧行等僧当日匆匆下了灵鹫峰,由于对巫蛊一道知之不详,难以推测萧铜山万蛊山之行。苗疆偌大,他们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却也只是勉强查出他的蛛丝马迹,于是在各道搜寻不止。较他晚半日下山的慧明早已求见苗王,迎着驱蛊之人折返囚龙寺了,而他却还在苗疆四寻无果。
慧行自然瞧见了陈清玄一行,囚龙寺在其手中遭受泼天大祸,金佛福灵也因其圆寂,其仇深似海,即便他有甲子上的修行也无济于事。今日乍然遇上,见到他的诡谲妖邪较往日更甚,也不得不忍恨暂避,只得待回寺后禀于方丈再做计较。
萧铜山东摇西晃地冲出药铺,向慧行诸僧直奔而去,天大地大也唯有降魔塔能给他一丝安全感,他巴不得慧行即刻将其擒回囚龙寺。慧行诸僧未料到他们久寻无果的萧铜山,竟会在此“自投罗网”,瞧着他重伤未愈,又出奇地配合,便未再下禁制,只是安排弟子看守。
一名僧人问道:“师父,我们这就回寺吗?”慧行垂眉思虑片刻道:“陈清玄聚邪北去,江湖上但凡有些势力,皆是他铲除的目标,好为蓬莱行劫扫除障碍。他们前去的方向是花家所在,我们单独阻挡陈清玄无疑螳臂当车,但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理,还是尽快赶往花家,联手抗魔。”
萧铜山骤闻慧行要前往花家联手抗魔,吓得魂不附体,面如土色,挣扎着欲要脱离众僧,却又怎能如愿?慧行诸僧赶至花家时,已是半夜三更,途中发现驻扎在野的苗人队伍,他们不由庆幸还有先机可得,于是连夜马不停蹄,直奔上门。
花家连遭巨变,可谓祸不单行,远之败血之乱几若断绝传承,近之去年遭受太一教的攻击,如今又要面对蓬莱诡邪的魔手,不知这一次是否还能渡过难关。作为传承几百年的武林世家,在蓬莱颠覆中土的浩劫中,自然不能退缩逃避,只能身怀无畏,拼死护住门楣。
自夸叶木樨上门传信不久,慧行诸僧便登门到访,将陈清玄的行踪和实力尽皆相告。萧铜山被迫同至花家,当真无可奈何,他虽然贪生怕死以极,然也哆哆嗦嗦将聚灵洞中的见闻尽皆吐露。众人闻言皆是脸色大变,敌人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可怕。
预想中灵鹫峰被万毒围攻的场景将再次上演,那已然不是花家所能承受之重,可没想到陈清玄今非昔比,业已不是凡人之流,而是妖魔一道,正好应了他在蓬莱十长老中的妖魔之号。这样的敌人先不说其实力已是奇高莫测,就是想到他那妖邪的手段便觉胆寒。
不谈不计其数的毒物凶兽,便只论数千苗人信徒,已然令花家压力倍增,但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还是人蛊合一的陈清玄和聚灵洞中的灵蛊。花未眠忧愁难解,时值花家生死攸关,恰如这黑夜不见前路光明。
夜深,人不静,花未眠紧抓座椅的素手指节尽皆发白,她沉声缓缓道:“魔焰虽盛,但我花家子弟不是懦弱畏死之辈,自当奋起反抗,除魔卫道。”这位花家匆匆继任的掌门人,此刻不敢也不能流露半分小女儿情态,她必须成为花家最坚强的主心骨,带领大家共抗灾劫。
贺青木顿了顿,凝重道:“小姐有何打算?”花未眠强迫自己保持思绪冷静,思虑道:“蓬莱野望乃是毁灭中土众生,非一家一族之祸,陈清玄的目标并非只是我们花家。贺大哥,苏家观礼的客人可还在?”贺青木会意答道:“还在。”
花未眠微微颔首道:“我即刻书信一封,让他们连夜赶回文山道,向苏掌门陈情求援,多团结一份力量,便多一份希望。”然后她不再言及其他,当即命人准备笔墨纸砚,落笔亦言简意赅。苏家宾客也知事态严重,不敢有丝毫耽搁,立马携信离去。
事毕,花未眠先是遣人暗中探知苗人动静,又命人加强夜间巡逻,在紧要处排兵布阵,还将族中五岁以下的幼儿尽皆聚于花子穷旧居,暂托张水衣照料,若待形势岌岌可危,便可随时将他们一同送走。她接连几手安排颇为干脆利落,众人瞧着心中稍安。
她又分析道:“数千苗人,貌似威胁极大,可他们或是愚信‘蛊神’,或是为陈清玄所迫,多半只是盲从,实际与我等并无交恶。届时就请木樨小弟以苗王之子的身份进行规劝,倒也能够避免即刻生死相对,争取一些时间。”
夸叶木樨当即抬头挺胸道:“花姐姐请放心,我定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他们迷途知返。”花未眠神色稍缓,道:“那就多谢木樨小弟了,不过眼前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劳烦你。”夸叶木樨忙道:“花姐姐客气了,有事但讲无妨。”
花未眠凝神道:“那些毒物凶兽,尤其是蛊虫确实棘手,不过它们灵智不足,且大部分行动迟缓,攻击迅速和范围有限。只要我们在驱蛊驱毒方面准备充足,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你们苗族巫蛊自有其独到之处,还需要你不吝相助。”夸叶木樨自然满口答应。
众人闻之气血微涌,皆为花未眠的沉稳所动,可贺青木却觉众人有些盲目乐观,皱眉道:“可是,就算只有陈清玄一人,他有吞灵蛊以及其他诸多灵蛊在手,也不是我们所能抵挡的。况且,毒物凶兽,苗人数千,威胁终究不容忽视。”
花未眠一想到敌人之强大,顿觉有些口干舌燥,涩声道:“驱蛊需要耗费蛊主的心神,陈清玄再是天赋异禀,也必有限度,毒蛊虽多也只是一盘散沙,我们……我们……”她最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令人信服,陈清玄的威胁非是去年太一教的攻打所能比拟。
堂中陷入死寂,偶有烛火的哔剥声惊得心弦浮动,恐惧慢慢侵蚀众人的心神。花家子弟因掌门亡逝的悲怒还方兴未艾,却又要面临举族覆灭的危险,人人皆是一脸阴霾,情绪低落。花未眠无心责怪贺青木与之意见相左,可当下不能任由大家心志挫败,无奈之下抬眼望向张元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