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千雪骤然遭逢巨变,凄厉声嘶如同杜鹃泣血,是何等的锥心蚀骨,浑浑噩噩中模糊见着那张非人面孔渐渐消失于夜色。就算她在痛苦、悲愤、茫然中觉察出个中因由,然其亲手害死最亲的人确是不争的事实。
即便她是被那个怪人通过某种诡秘手段所迫,可再陷阿鼻地狱的她已不复救赎的可能。她萎靡半蹲蜷缩在窗下,双眸灰暗死寂,似是那一声惨叫耗尽了她所有的精神,眼帘前漂浮着浑浊的血幕。
夜中惨叫惊动了附近的人,急促的脚步声在夜间响起,巫千雪闻之猛生惶恐之意,起身踉踉跄跄冲出房门,一心要逃离她承受不了的重负。她慌不择路在花家跌跌撞撞,沿途赶来的子弟惊声唤她,她也只当未闻,这时候她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心中的悲凉。
无论是败血之乱血染江湖,还是今日亲手弑亲,对她而言皆是人生中滑天下之大谬。造化弄人,为何要让她孑然一身遭受这般惨绝人寰的摆弄?为何在她解开心结、脱离苦海之时又犯下这么不可饶恕的罪孽?
巫千雪六神无主地放空自己,潜意识躲避这片黯然销魂地。她如惊弓之鸟一路慌入山野,在药田中胡乱急窜,这一回她却再也哭不出来,无泪悲怆已成死灰,人生一地苍凉。她误打误撞逃至花子穷所居之舍,然后顶着惨白的面容看着月光下的两人。
温文公子此刻多了一分俗气,也多了一分鲜活,望着怀中婴儿甚是欢喜,那副眉开眼笑是如此刺心。他身侧近立着灼灼桃花佳人,同他一起注视着孩子,眼神温柔而满足。整个世界已经无情地抛弃了她,而她与这世间唯一的依靠似乎也相隔了千山万水。
两人即刻察觉到巫千雪闯入的动静,因着距离和月色朦胧的缘故,他们未能一眼瞧出她死寂面容下的异常,随即呈现出不一样的反应。张元宗微笑招手道:“千雪,过来瞧瞧孩子。”奇怪的是,花未眠却是花容一变,微微垂首,后退一步躲进张元宗身后的阴影里。
花未眠似是不愿被巫千雪瞧见,可巫千雪虽然此刻心神受损严重,但她如今好歹是中土医道冠首,再因这容易令人误解的情形,她只需稍稍存心望诊,便已有了七八分把握。花未眠呈现孕育之相,分明是人妇之身。
她的脸色如死一般枯槁,柔软的心脏似是被锋利的铁爪攥得血水汩汩,痛得眼前一片昏黑。她面无表情地瞧着张元宗喜脸相迎,花未眠羞怯躲避,顿时急血攻心,猛然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向后栽去。
张元宗惊得疾若离弦之箭,乍眼间便出现在巫千雪的身侧,左手抱着婴儿,右手揽住她的肩头,焦急唤道:“千雪,千雪……”巫千雪就此昏死过去,容颜衰败泛灰,外间一切不复得闻。
婴儿许是闻到巫千雪衣襟上的血腥气,兀得惊醒哇哇大哭起来。屋中贺小绿闻见哭声,探身瞧见屋外的突变,风风火火奔出抱走孩子。花未眠即刻为巫千雪诊脉,片刻后皱眉奇怪道:“姐姐体内气血冲撞,心神紊乱,似是受到精神重创,心肺也被波及,快快扶她进屋。”
张元宗闻言心中一颤,抱起巫千雪急忙冲进屋中。贺小绿哄着婴孩息声入眠,她已知变故,赶忙引其至内室床榻。张元宗为巫千雪渡入一道温顺的真气,引导体内莽撞的气血慢慢平复下来。
花未眠以花家点穴秘法为巫千雪治疗,内息由指尖缓缓流入穴位,与体内的内息呼应,可是巫千雪却迟迟不醒。花未眠复又号脉道:“姐姐生命已然无碍,只是她心神受损严重,自己似是不愿醒来。”两人又是忧虑又是费解,到底遇上了何事,竟将巫千雪折磨成这样?
正值两人遍思无果之际,屋外有人慌慌张张赶来,远远就惊惶叫道:“小姐,大事不好,掌门、大爷和夫人都死了!”此语如流星撕裂夜色,骇得屋中三人呆愣当场,花未眠回神奔至门外,怒声叱道:“你胡说什么!”
来人来到屋前,悲痛欲绝道:“此事千真万确,掌门他们尸首此刻就在房中。”花未眠联想到巫千雪的惨状,心中瞬间被恐惧充满,厉声喝道:“是谁?凶手是谁?”那人痛苦摇头道:“我第一时间前来传递消息,还不知道凶手是谁。”
旦夕之间,三亲俱亡,这是多么沉重而痛苦的打击,仿佛老天就此垮了。花未眠咬牙苦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犹似枝头桃花正经受暴风雨的狂打。张元宗和贺小绿震惊地站在门口,只觉夜风凉意袭来,引起内心冒出一阵恶寒,四肢俱是冰冷。
花未眠知道越是到这种时候,她越不能显出小女儿的悲凄之态,于是回首看了一眼含愁带忧的张元宗,竭力镇定道:“你看着姐姐。”然后毅然转身随着来人急匆匆下山去了。张元宗失神地坐在巫千雪的榻旁,盯着她暗淡憔悴的面容,暗忖今夜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巨变?
贺小绿抱着孩子神思不定地转来转去,不时抬头望向屋外的小径,后忍不住惶急哭道:“张公子,掌门他们怎么就死了呢?”张元宗心绪微乱,今天本是欢天喜地的日子,谁会料到情势竟急转直下,有些答非所问道:“能杀死花掌门的绝不是寻常人。”
他凝视昏厥不醒的巫千雪,想着她多半便是因遭惨剧而魂伤魄损,他可以想象她所遭受的蚀骨剜心之苦,声音低沉道:“或许千雪知道是怎么回事。”贺小绿瞧着他神思不振,遂不开口多言,兀自垂泪吁叹。
半个时辰后,吵吵嚷嚷之声传来,数十花家子弟堵满了屋外的空地,当首的是花未眠和贺青木两位花家领首人物。众人群情激奋,杀气沸天,形势直如烈火烹油,腾起一种悲壮而愤怒的气势。
花未眠的脸色极其难看,情绪阴晴不定,她正极力压制内心冲撞的悲恸,此刻止步不前显得有些犹疑。张元宗当门而立审视着屋外的情形,如同响应他内心不祥的预感,贺青木挺身而出,愤怒喝道:“交出魔教妖女!”
众人纷纷附和,齐齐向前逼进,其同仇敌忾的气势令人骇然。张元宗惊于花家众人所释放出来的悲愤杀意,无奈之下只得外放惊人的气息,压得欲要冲杀的众人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贺青木怒容泛红,目眦欲裂道:“张公子,巫姓妖女豺狼心性,偷袭杀死掌门、大爷和夫人!你要不顾全龙门颜面包庇凶手,与整个花家为敌吗?”他虽不是花家本姓子弟,又野心勃勃,可是他心底一直都视自己为真正的花家人,断断不容花家受辱和受损。
张元宗不可置信道:“此话从何说起,千雪怎会杀害自己的祖父和双亲?”贺青木怒气冲冲道:“我也奇怪这天下哪有这样丧心病狂之人!谁能证明她就是花家人!只凭她的一面之词吗?她出自魔教,我想她根本就是魔教的奸细,其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
周围被张元宗气势压迫的众人,被贺青木凛然不屈的气势所激,血气上涌,复又破口咒骂巫千雪不休,以示誓死冲锋,杀之而后快的决心。张元宗要拦下众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心中不免有些顾忌。
他的目光不由落向花未眠,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花未眠一脸悲痛,越众而出挥手压下喧沸,然后独自进屋闭门。她扫了一眼依旧昏迷的巫千雪,攥紧的玉拳在张元宗面前摊开,露出掌心的三枚金针,冷然道:“他们死在她的金针之下,我也怀疑她是否真是我的姐姐。”
张元宗死死盯着三枚金针,脸色大变道:“事情怎会是这样?”花未眠悲哀若死,似哭似笑道:“我也想知道一切是为什么?我是真心实意当她是我姐姐,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为什么!”
那扇门挡不住屋外逼人的形势,怒骂愤恨之声不绝于耳,已然又到了失控的边缘。世家不同于门派,除了师友之亲,更多还是血脉亲情的维系,因此掌门亡逝之仇非同别仇,除了剑染鲜血是平复不了的。
张水衣携着花明月闻讯匆匆赶至,面对屋前乌压压的人群,冷斥道:“巫姐姐不可能是凶手,一定是有人栽赃嫁祸!”众人纷纷怒目绞杀,不仅仅是因为她为巫千雪出言开脱,更是因着两人的关系迁怒于她。
张水衣牵着花明月直冲冲闯了过去,普通子弟一时不知拦阻,让两人顺利穿过了人群。屋前的贺青木脸上厉色一现,陡然拔剑斩向张水衣,剑锋虽锐却无杀意,旨在拦截。张水衣愣是瞧也不瞧他一眼,挥袖带起一道剑气击在剑上。
那剑气精粹的可怕,与剑相击之后,犹自不绝,只向贺青木的面门袭去。贺青木蘧然变色,回剑横挡余下的剑气,身影向后飞退,待他稳定身形之后,张水衣业已带着花明月闯进屋中,不免自觉窘迫羞怒。
屋中,张水衣开门见山,责备道:“巫姐姐怎会是凶手?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为何要让他们闹成这样?”花明月自听闻三亲死讯之后,就一直茫茫然然,他呆呆地依靠在张水衣身畔,沉默着不发一言。
花未眠凄苦笑道:“我也希望不是她,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他们一直陪着她,至死也无丝毫还手的迹象,不正是因为他们死在最信任之人的手中吗?”张水衣一针见血道:“如果凶手真是巫姐姐,那么她又为何会弄成这幅模样?”
屋中几人闻言心中一震,张水衣既不如张元宗同巫千雪情深似海,又不如花未眠与三亲亲情深厚,因此她才能更清醒地抓住变故的疑点。恰如其言,巫千雪若真是真凶,逃之夭夭才是正理,为何会失魂落魄,自伤如斯?
张水衣又道:“无论如何,都要等救醒巫姐姐再说。”花未眠此刻也认同她的观点,想来其中必然存有曲折。她忍悲出门厉声勒令众子弟稍安勿躁,一旦巫千雪醒来必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贺青木等人还想翻波弄浪,却又慑于她的威势,犹犹豫豫没了下文。
接下来,也容不得巫千雪在休息中慢慢恢复,花未眠和花明月一起为她施针,旨在让她尽快苏醒。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巫千雪终于幽幽醒来,她猛地一把抓住张元宗的衣袖,惊恐叫道:“我杀了他们,是我杀了他们……”
屋中顿时一片骇然,张元宗扶起她靠在自己怀中,凝重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你要一五一十告诉我。”巫千雪满腔的苦不堪言,颤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突然间我……就控制不住杀了他们,我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