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未眠和花明月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张水衣也凝眉显得异常沉重。张元宗眉宇间凝聚一团沉肃,冷静追问道:“为何会失去控制?你想想可有什么蹊跷之处。”巫千雪虚弱地靠着张元宗,混乱的思绪渐渐平复,陡地眸子闪动,疾声道:“我……我看见了一个怪人。”
花未眠无暇伤心,急忙道:“什么怪人?”巫千雪弱声道:“他外貌有异,额生双角,脸上布满灰鳞。”几人闻之犹如天方夜谭,觉得巫千雪因逢大变神志不清,入了魔怔。张元宗目光炯炯,沉声道:“你再详细说说,这个怪人的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屋中陷入沉寂之中,生怕扰乱了巫千雪的思绪,唯闻屋外时而响起怒骂。半晌之后,巫千雪犹犹疑疑道:“我好想在哪儿见过他。”先不说巫千雪一生接触的人不多,如果真是见过这样一个怪人,定会过目不忘,又怎会说出这么模棱两可的话来?
诸人惊疑不定之时,张元宗平静轻声道:“你慢慢想想,是不是曾经见过某个人,与这个怪人有些相似?”他一语直击关键所在,巫千雪顿觉黑夜劈出一道闪电,失声道:“应是在崂山上见过。”张元宗心思电转,声如金石道:“是不是那个擅长蛊术的年轻人陈清玄?”
巫千雪声音陡然拔高几分,尖锐道:“就是他!”几人心下震惊异常,花未眠曾亲眼见过陈清玄于蛊道之莫测,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成为巫千雪口中的古怪模样,但若真是他潜入花家暗施黑手,一切便有合理的解释。
张元宗不由暗暗痛惜巫千雪命途之多舛,她几番煎熬好不容易从过往的泥淖中抽身,没想到须臾间又身陷其中,这一回他再无信心助她放下。他依然劝道:“千雪,这件事怨不得你……”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再也说不下去,若是换作他立身此境,也不可能宽恕自己。
巫千雪心力交瘁,喘息两声便又昏厥过去。花未眠又为其细细诊断一番,皱眉道:“无甚大碍,她只是需要休息,不过……我诊断不出她有中蛊的迹象。”张元宗轻轻放下巫千雪,沉声道:“千雪所言,看来已无明证,你是如何想的?”花未眠毫不犹豫道:“我相信她。”
张元宗微惊地深深看了她一眼,另沉吟道:“陈清玄现身花家,今夜只是牛刀小试,接下来定然还有动作,当务之急应是做好应对准备。可是屋外的花家子弟恐怕不会相信千雪,即便他们勉强相信,对她也必然衔恨入骨,无心其他。”
花未眠已然接受蓬莱入侵的事实,深知花家此时正值生死存亡,由不得大家再沉湎于小怨小恨,于是化悲愤于力量,咬牙正声道:“此事交给我。”她即刻动身走出屋舍,窈窕身影透着坚韧冷肃之态,人群骤然一静,皆盯着她静待下文。
她语调平稳中带着悲意,道:“我已诊断得出,巫千雪身中蛊术,乃是被蓬莱蛊道妖人利用,施凶不是她的本意。她深谙我族天罗针的绝学,其花家血脉的身份不容置疑。如今蓬莱妖人正躲在暗处,我们亟需做好应战的准备。”
她为此撒了两个谎,一是蛊术,却也不是完全算作谎言,巫千雪针杀亲人必是陈清玄以蛊驱使,只是她没有查出中蛊的痕迹,一是天罗针,花家三大绝学中最艰深的绝学,只有花家嫡系子嗣才有资格修习,而实际上巫千雪还未来得及修习便已被掳入了太一教。
众人哗然不已,即便花未眠亲口证实,依然有人难以信服,贺青木率先冷冷道:“掌门亡逝,这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小姐岂能三言两语就为她开脱?无论如何,她今夜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否则我们只能无理了。”
花未眠陡然凝眉爆发出凛然威势,怒叱道:“贺青木!你以为我是何等忤逆不孝之人,会为了一个流落在外的人不顾我祖父、父亲和娘亲的深海血仇吗?你以为我对她就没有丝毫怨恨吗?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妖人侵入花家害死我的亲人,可他的目的不是两三人的生死,而是整个花家,个人事小,家族事大!”
“祖父亡逝,我现在就是花家的新一代掌门!贺青木,花家生死存亡就在顷刻之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蓬莱妖人此刻正在暗处虎视眈眈,我们却还在这里内讧自耗,岂不遂了那妖人之意?巫千雪她现在离不开花家,此后我也定会让她给花家一个交代。”
众人皆被她逼人的气势所慑,渐渐信服其言,贺青木脸色阴晴不定,但他也知事有轻重缓急,这种情况下应以大局为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左右权衡一二,遂低首道:“在下无理,请小姐见谅。”
他还未习惯改口称其为“掌门”,这时节花未眠也无心追究其忤,郑重道:“那妖人是蛊道的宗师,如今极有可能正藏身花家,你即刻安排人手准备驱蛊驱毒的药物,加强戒备,并连夜派人向苗王求救。”
是时蓬莱居心叵测祸乱中土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众人对花未眠所言虽然还是将信将疑,但是毕竟无人亲眼得见巫千雪杀人的情形,再着花未眠被视作掌门唯一人选的观念根深蒂固,因此掌门之令无人胆敢公然违背。
这时候远处又有人奔来,被眼前的情形所惊,走近禀告道:“小姐,苗王之子冒夜前来,称有紧要之事相告。”众人闻言不由微微有些骚乱,花未眠也是心中一跳,她正欲遣人求助苗王,未曾想其子竟先一步连夜抵达。
事情虽然还有些扑朔迷离,但陈清玄身披异相,操控巫千雪杀人,苗王之子披星赶月,可窥情势紧迫,一切似是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非人事有变,谁会深夜到访?张元宗留下张水衣保护巫千雪、花明月和贺小绿母子后,便同花未眠一道离开。
花家正堂中,一位浓眉大眼的苗族少年坐立不安,右手不时抚摸腰间的刀柄,桌上的茶杯早已空空。花未眠带着众人趁夜来见,苗族少年急忙起身迎了上去,忽然“咦”了一声,喜出望外道:“张大哥,你也在啊,那真是太好了。”
张元宗颔首示意道:“木樨,好久不见。”夸叶木樨本来心急火燎,即便他已经抵达花家,但一旦思及苗疆现在岌岌可危的形势,不免忧心忡忡,此时此刻能够见到张元宗,只觉久旱逢甘霖,好一场及时雨,心扉顿时润暖。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有些遗憾道:“前几天,囚龙寺的高僧请求阿爸襄助驱除灵鹫峰的毒蛊。阿妹对张大哥日思夜想,便自告奋勇同二哥同去中原,希望能见上张大哥一面。可没想到,张大哥此时竟在苗疆,阿妹定要失望了。”张元宗勉强淡笑,没有闲心言它。
众人落座,夸叶木樨也渐渐觉察到堂中悲沉的气氛,心中好不疑惑。花未眠同夸叶木樨也算熟人,她此刻却没有往日闲情逗弄这个小兄弟,也不与他多作客套,开门见山道:“你夤夜前来,有什么要紧事?”
夸叶木樨想到此行的目的,从乍见张元宗的激动中回神过来,涩声道:“蛊神之祸已起,大难将要降临。阿爸让我们尽快通知你们早做准备,我大哥现在去了文山道。”花未眠半惊半疑道:“什么蛊神之祸?”
夸叶木樨有些心悸道:“去年罗生谷出现的那个人,如今状如妖鬼,邪异更甚,他从万蛊山中带走了无数灵蛊。其所经之处,万蛊齐噬,但有反抗,皆被屠村灭寨,死伤不计其数。现下,凭其一人以犁庭扫穴之势征服了丘北道和武定道的所有苗族部落。”
众人哗然变色,这也恰好间接证明了巫千雪身中蛊术之可能。花未眠惊声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我们未闻半点消息?”夸叶木樨凝重道:“就是这两三日间的事。”花未眠蹭地站起身来,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南疆虽然被官家分为五道,但是其幅员辽阔,比起中原或江南也不遑多让。苗人上百族,人口众多,势力错综复杂,仅凭他一人若真能在短短时日内控制苗疆过半的势力,其所展现的力量实在令人骇然。
夸叶木樨皱眉道:“我苗人有信奉蛊神的传统,黑苗‘蛊神降临,苗族大兴’的预言流传甚广。那人以非人之相惑人,又有万蛊追随的异象,正好与‘蛊神’预言相合。如黑苗一类的苗寨不但不会奋起反抗,还会忠心追随。”
苗族的民风民情确实不同于汉人,尤其是巫蛊之道诡异莫测,夸叶木樨所言虽然离奇诡谲,但并非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夸叶木樨接着道:“就算有不屈反抗者,可那不计其数的灵蛊一旦发难,便是族灭之祸。他足迹所到之处,不是信徒,就是尸骨,都已成为他的属地。”
众人被他所述情形惊得心中阵阵发寒,即便是人间帝王,也不可能如他一般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诠释得这般淋漓尽致。仅其一人便抵得上千军万马,而且那些恐怖的灵蛊又岂是普通的人马可比?
贺青木疑惑道:“苗人各族皆精通蛊术,难道抵不住他一时半刻吗?”从万蛊山到丘北道,再至武定道,陈清玄必定是马不停蹄,没有片刻功夫可以耽搁。夸叶木樨叹气道:“即便是养了几十年的蛊虫,在陈清玄面前也只会脱离宿主,俯首臣服,毫无反抗之举。”
张元宗惊诧陈清玄的蛊术竟进步到如斯神鬼莫测的地步,问道:“钟山道的情势如何?”夸叶木樨语气稍缓道:“也不知为何,只有臣服蛊神的苗人正在围攻钟山道,蛊神的主要力量似是直接向北而来。若非如此,钟山道只怕也已沦陷。阿爸让我通知你们,务必要小心。”
众人只觉堂外双月银辉暗淡,夜色沉沉,恍觉四周隐秘角落里正蠕动着令人胆寒的蛊虫,随时都会疯狂出击,择人而噬。花未眠经历大悲之后,性子坚毅冷厉许多,此刻杀意凛凛道:“那妖人早已到了元阳道。”
陈清玄以蛊控制巫千雪杀人已经无需再去证实,可是令人不解的是,按照夸叶木樨所言,其征服手段迅猛难挡,可为何到了元阳道,却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难道是因为他遭受某种异化,性情大变,喜好安排别人生死别离的命运?
夸叶木樨露出惊诧之色,目光不由在众人脸上扫过。只见人人脸上神情含悲,悲而有愤,愤而透着浓浓杀意,氤氲着一股悲壮惨烈之意。他一个外人也不好多问什么,同大家一样沉默不语,守在堂中。
深夜无眠,似是生怕一时昏昧,疏忽夜色中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