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张元宗打破平静道:“敌人看似来势汹汹,但我们并非毫无胜算。”此言骤然撕开了堂中沉闷的氛围,众人不由心中一个激灵,皆齐齐向张元宗投向期盼的目光。花未眠脱口道:“张公子有什么良策,还请直言不讳。”
张元宗脸色平静,沉吟道:“毒物凶兽,数千苗人以及诸般灵蛊,一旦聚力发难,我们难有幸存之机。”众人惊愕难解地盯着他,一颗心顿时沉入深渊,愈觉前路愁云惨淡,这哪里是什么解难安抚之举。
花未眠深知张元宗的性情,默然静待下文,果然听其随即掷地有声道:“然而,这些力量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众人闻言精神又随之一振,如聆仙乐,好几人不约而同疾问道:“什么弱点?”
张元宗凝神望进堂外的黑夜里,目光如剑似要斩开茫茫夜色,冷冽道:“这些力量因陈清玄一人而聚,却也因陈清玄一人而散。我们真正的敌人自始至终只是陈清玄一人,只要没了陈清玄,一切便会迎刃而解。”
后半夜乌云遮月,秋风乍起,竟开始飘起霏霏的毛毛雨。贺青木安排慧行诸僧安歇后,便带领花家子弟准备药物。花家最不缺的便是药物,但克制毒蛊之理与医道克毒有别,这方面全然仰仗夸叶木樨安排。
花未眠独自坐堂中,如同寂寞山野里安安静静绽放的野桃花,不爱凌云霄,不惧狂风暴。世人只叹桃花谢后暮春衰败,却忽略花谢之后是吐翠勃发。她脸色平静坚毅,不见悲喜,唯有眉宇间含愁煞人。夜凉如水,各人劳碌,却已不见张元宗的身影。
清晨时分,云消雨歇,山野蒸蔚腾起白雾。南疆之地闷热潮湿,本就多雾,可这一发雾浓似稠,水汽拍脸,便是长年也难得见上几回。视野里俱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一色,显得纯净而莫测,山峦、街道、屋舍、行人,皆被这场大雾淹没了身影。
待第一波消息传回来后,或是因为雾迷路途的缘故,一直到午后未时一刻,白雾深处才隐隐传来野兽的嘶吼,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鼓点声。白雾遮眼,瞧不清敌人的虚实,只得依稀辨别虎豹豺狼的声息,至于潜行的毒虫则无从察觉,令人悚然。
花未眠将族人分为两拨,武功低微者负责施药驱毒,在花家周围以药粉、燃烟、香气布下防线,其余人和囚龙寺诸僧皆出门迎敌。花未眠义无反顾挺身立于人前,纤柔的身躯显得异常英挺肃然,她忽然对贺青木低声道:“贺大哥,小妹求你一件事。”
贺青木顿觉微诧,没曾想大敌逼境之际她会如此低身求人,遂惶恐道:“小姐有何吩咐?”花未眠语气坚定道:“我要你即刻上山保护孩子们,情势一旦危机,务必送他们从后山离开。”贺青木震惊地盯着她,第一时间不愿做临阵逃脱之徒,拒绝道:“小姐……”
花未眠一双美目冷泠泠地瞪着他,断然叱道:“贺青木,难道你不认我这个掌门吗?不遵掌门之令吗?”贺青木脸色一僵,花未眠忽又倦声道:“形势比人强,我没把握护住花家周全,但也不能让花家绝于我手。你即刻去吧!”贺青木狠狠咬牙不语,猛一跺脚扭头离去。
毒物凶兽渐渐从雾中显露真容,虎狼之类的猛兽不下百头,个个威猛凶厉,野性难驯。这些山中霸王被鼓声任意驱逐,显得暴躁而狰狞。至于毒蛇虫蛊类更是乌压压一片,数量之庞大超乎众人想象,腥风秽气如同洪水猛涛迎面卷至,这阵仗令众人脸色齐齐发白。
想必是花家布置的药物起了效用,毒物凶兽距离众人虽然极近,却因药物克制忌惮不前。稍后,便后四五苗人击鼓上前,凶兽们受驭避让,后又有大批苗人涌至近前,队伍壮观不见其尽。众敌环伺,其势压人,却迟迟未见陈清玄的踪影,花未眠见状暗自松了口气。
夸叶木樨瞧见苗人队伍以几位黑苗老人为首,心下不免有些暗喜,黑苗与白苗素来交情不浅。他上前自报家门,苗人中也有不少人识得他,他苦口婆心一番劝解,期望他们幡然醒悟,可他却不小心忘了一件事,“蛊神降世,苗族大兴”的卜言正是出自黑苗。
黑苗是苗疆上百苗族中最信巫卜的一支,他们是“蛊神”最初的扬名者,也是‘蛊神’最虔诚的信徒。即便陈清玄没有亲自到场督战,他们也会彻底执行他的意志,又岂会被夸叶木樨的言语劝退?
夸叶木樨费劲巴拉好一番功夫,虽然劝动部分屈从的苗人犹豫观望,可以黑苗为首的大部分苗人依旧不改前志。夸叶木樨并未阻挡苗人多久,黑苗老人便开始命人发动第一波进攻。急如雨点的鼓声密集响起,猛兽们被鼓点所迫,挣扎着冲破药物克制,挥爪咧嘴扑向花家。
花未眠当先喝道:“动手!”言毕,花家子弟迅速一字排开,凝气挺身,纷纷运气射出特制的细针。相比于苗人和毒物而言,猛兽的威胁却是最小的,只见针入兽躯,它们便接二连三摇晃倒地。花家虽然少有制毒,但为减缓病人伤痛而特制的麻药却正好起了奇效。
不过依然有凶兽冲到近前,花未眠一马当先持剑斩杀。她今日换下惯穿的绯色魅丽的衣裙,特意着上一身素净白衣,她的剑带起猛兽的血花在白衣上朵朵绽放。鲜血有时令人畏惧,有时却又能壮人胆色,花未眠就是要用着这鲜艳刺目的颜色激起花家族人的血性。
果然,花家人瞧见花未眠持剑无畏,血染白衣的场景,血气上涌,胆气横生,对于冲破防线的凶兽毅然拔剑攻杀。由于陈清玄缺席的缘故,寄身于猛兽的蛊虫没有吞灵蛊的驱策,犹似一盘散沙,而苗人旦夕间也难以控制这些野蛊。
这第一阵,花家虽以极少的伤亡消除了猛兽之患,但兽尸遍地,血泊起浪,苗人瞧得也觉惊心动魄。至于毒虫大部分受到药物明显的克制,再有小蟠龙在虫群中游弋驰骋,毒虫的威胁也大大降低。正如张元宗昨夜所言,陈清玄是这些力量的弱点,而眼下最终的敌人还是人。
苗人武道技艺虽不及汉人,但其彪悍习性令人咋舌,数千人手握刀锋,杀伐之气令人颇为动容。花家一众子弟长剑出鞘,雪亮的剑光似要撕破朦胧的白雾,无论是早些时候的败血之乱,还是去年太一教的侵略,花家子弟从来不是温室中柔弱的花朵。
花家与苗人的这一场厮杀显得颇为惨烈,若是因为深仇大恨倒也淋漓痛快,可是这其中掺杂着蓬莱的阴谋,便显得有些不值得。苗人愚忠坚定如斯,花家不敢心存半分犹疑,否则便是灭家绝族的下场,这两相杀将起来便是你死我活。
俗话说乱拳还打死老师傅,花家虽艺高却人寡,架不住敌人数量众多。苗人呈现出一种超乎想象的狂热,冥冥中似有某种魔咒禁锢了他们的理智,人人悍不畏死迎上花家的利剑,刀锋疯泼之下,也见不少花家子弟命丧当场。
鲜血的腥味在白雾中飘散,天地似也为之泛着赤意。花未眠的血影在人群中穿梭,剑锋所向已然顾不得无辜与否,她出剑沉稳且辛辣,玉容尽是冷酷无情。她一剑便夺去一人的性命,眼神愈见凌厉,散发着动人心魄的卓彩。
手酸了,剑钝了,可苗人却仿佛无穷无尽,他们的尸体堆垒成山。花家子弟唯有视死如归,憋着一股劲儿将剑刺入苗人的胸膛,他们有的是豆蔻年华,有的是耄耋暮年,在这一场厮杀中不分彼此。
囚龙寺的僧人谨守清规戒律,不敢犯下杀戒,皆以木棍击晕苗人。他们瞧着眼前的地狱场景,眼含悲色凄惶,口中喃喃念佛。相反,夸叶木樨倒显得颇有决断,他年纪虽小却刀法出众,挥刀捭阖间好似蛟龙入海,大杀四方。
陈清玄根本不会在意苗人的死活,若是这些中土异族能够以性命铺就通往目的之道路,倒也算是顺了他的心意。时辰一久,花家子弟一个一个倒在血泊中,花未眠的心便一分一分沉入黑渊,可她无暇也无心去考量花家的折损,唯有挥剑杀人,至死方休。
花未眠杀人毫不犹豫,浴血而生,就如同一线天的杀手修罗,丧命之人是何身份都不如价钱重要。她心中衡量杀人的价钱是花家残喘的出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任由鲜血喷得到处都是。
人命在命运的洪涛中不足轻重,任你是江湖中的一方豪强还是初生牛犊,都随风而逝,连零星尘埃也留不下来。白雾掩盖了最血腥的真相,令这场厮杀显得没有那么残酷,一具具尸体倒在冰凉的地上,流逝了自身最后一点血性,死得有些轻了。
花未眠烦恶的念头渐渐减弱,适应这场厮杀也是迟早的事。她的坚毅和不屈全然因为一个人,她知道那个人为了中土,为了花家,甚至是为了她,正一力承担着最可怕的凶险。她在一剑又一剑杀死敌人的时候,还祈祷着那个人能够保得周全。她宁愿自己死在这一场厮杀中,也不愿他有任何闪失,他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星蛇剑绽放着华丽的色彩,剑下苗人亡魂不知凡几,无论花未眠愿意不愿意,她都在白雾笼罩的战场中带起一抹血色的瑰丽。谁也不知这场杀戮的尽头,花家甚至对援手已不抱希望,可就在局势超越他们承受极限之时,希望却如期而至。
苏家于去年折损了五成子弟,实力可谓大损,但这一回他们依旧派出众多剑客风尘仆仆赶至。苏未名率领苏家子弟杀入战团,数十柄剑无往不利,生生杀出一片血场。最令人想不到的是,苗王夸叶丹甘竟也带着数量可观的苗人来援,看来钟山道的危机业已解除。
花家成为最壮烈的战场,这一战不仅因为三家近来愈加同气连枝,而且也表明抗衡蓬莱狼子野心之坚决。三家联合的力量堪堪与陈清玄的信徒相当,战场愈加混乱不堪,天地茫茫,满眼都是血色弥漫。
随着战局持久,异变渐生,想必是战场翻滚的血气激得毒虫纷纷发狂。它们不分敌友,对所有人展开可怕的攻击,毒虫细微,令人防不胜防,不时有人接二连三中毒倒下。毒虫的数量实在太过庞大,所有人都被淹没在毒虫之海中。
生命如同草芥,飘飘摇摇没有定性。即便大家自诩为江湖中人,也很少见过这样的可怖场景。到了最后,双方都被迫罢战,共同抵挡毒虫的咬噬,人祸已然变成天灾。毋谈修为剑法,就是苗人的巫蛊之术和花家的驱毒药物,皆是徒劳无力,众生临劫,已然生灭攸关。
就在所有人身处绝境,心生悲凉的时候,白雾深处忽然传出隐约的人声,紧接着所有毒物纷纷如潮水一般退走,须臾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留下一地的尸体,苍凉悲壮,和劫后余生的众人,木然呆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