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龇牙笑道:“姑娘家有这样的见识,倒也难得,不过还是差了些气魄。此阵布设并不见得多难,只不过要费些功夫。庄中新亡尸体不多,血煞之气欠缺,还得劳我杀他个七八十人罢了。”
三人闻言顿觉齿寒,大先生言布阵杀七八十人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心中惊怒不已。张元宗眼中厉色一闪而逝,脸色复又平静如古井无波,兀自静默不言。巫千雪低声道:“我身上唯有金针可用,威力有限,无法与之抗衡。”
影响阵法威力的因素是多方面的,论及布阵所需之材,米粒之珠又岂能与日月星辰相比拟。大先生事先在庄中布阵用了百具棺木,准备充足,而巫千雪唯有金针,无他物可以凭借,仓促布阵,自然非是他敌。
张元宗却毫不在意,轻轻握住她的玉臂,又望了张水衣一眼,微笑道:“你护住你自己,不用担心我和小妹。”言中非是没有护佑张水衣之意,乃是因其今时不同往日,修习《般若心经》融合纯钧灵魄之后,实力一日千里,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女。
接着,张元宗平和地注视大先生,淡淡述说道:“其实你我之间无仇无怨,若是放在往昔,分个胜负便万事皆休,但今日我必须要杀了你。你们之中多死一人,中土便多一分希望。黄泉路上,一路好走。”
他语气随和平缓,甚至有些温柔,似是在同邻里闲话家长里短,可是在场与闻者皆感觉其中杀意坚定如斯,背脊不由生出一层战栗。巫千雪瞧着张元宗依旧熟悉的模样,却感到无比陌生而寒冷,不由紧张地抓住身侧张水衣的手臂。
巫千雪虽曾是太一教的天师,但所经历残酷杀伐有限,实则闺阁女儿纯真心性未脱,不免对心上人流露的杀意感到不适。张水衣安抚地拍了拍巫千雪的手,轻缓而冷静道:“巫姐姐,如今我们与蓬莱之间容不得一丝温情脉脉,要么生,要么死,已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巫千雪闻言不由怔了怔,张元宗本是温润如玉的无双公子,可是时势使然,他必须要握剑杀人。自己虽是他最亲密的人,可她似乎未有张水衣那般懂他的心。她心中有些惭愧,随后微绽笑容以示了然和决心。
对于张元宗轻言断下的死亡判决,大先生不屑于歇斯底里的失态,如他这般族中郁郁不得志的高手,反而拥有比常人更强烈的自尊和傲气,甚至不愿直言生死显得粗鲁。他缓缓直起身子,泰然自若道:“久闻公子大名,今日定要好好领教一番。”
言毕,他漫不经意退至院中,张元宗三人顿觉似是天倾一个穹庐,视野里灰蒙蒙一片模糊,渐渐有寒意从体内层层透出,恍似由夏入冬。诸人即明,大先生本尊便是这座阵法的阵眼,人静阵息,人动阵启,他随意几步挪移颇有讲究,瞬息启动了沉寂的阵法。
窥一斑而知全豹,仅是阵法初启的变化已然令人动容。巫千雪脸色微变,随即扬手洒下一蓬金针,在堂中地面上布设一个小型防御阵法。隐约可见金针之间有毫光流动,将其护持其中,抵挡九阴亡灵阵的影响,以免令张元宗两人分心。
张元宗洒然踱步至灵堂门口,云淡风轻地注视着院中的大先生,没有率先动手的征兆。张水衣紧随其后站定,淡蓝的倩影静默而坚定,一双明眸中流泻一抹锋芒。此时阵法虽有诡谲的变化,却还动不了堂中三人。
大先生缓缓抬起右臂,亮出掌心向前推出,随着他的这个动作而起的,是庄中乍起的风。那风好似由隐伏的亡灵脱棺汇聚而成,无声地叫嚣着冲向灵堂。三人顿觉身畔虚空中仿佛充斥着邪异的东西,正通过肌肤向体内渗透,先是引得胸中一阵烦恶,后又令经脉燥乱。
其实周围环境的改变更多来自于意识中生出的感受,并非实物有所变化,如同媚术、音律攻击一般,心中认知是真实的,凭仗影响人的意识从而达到操控的目的。如此阵法是罕见的,就算手握布阵要诀,也不一定能够布成,由此可见大先生造诣之高。
巫千雪先有所闻,因此所布防御阵法抵消了泰半侵蚀之效,再加上她沉心凝神静气,倒也未曾因此陷入泥淖。张水衣的应对就要爽快利落得多,纯钧的剑意应变而生,源源不断冲刷周身经脉、窍穴,将侵入的异物斩得干干净净。
张元宗却无任何明显的应对,他淡然立于灵堂大门的正中,青衫柔顺下垂,轻微起伏,任由那怪异的风迎面拂来,任由那阴诡的气息从胸膛没入,似是遇上这般奇诡的攻击而不知如何应对一般。
个中玄虚,巫千雪和张水衣或许难究,但大先生与阵合二为一,自然能够察觉他以阵法所生的虚无攻击千真万确没入了张元宗的胸膛,可是瞬间又从他的后背穿出,仿佛张元宗不是一个血肉之躯,亦是虚无。
大先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过一招知深浅,他心知肚明这样的试探已然毫无意义,无需徒然屡次施为。他不是没见过世面之人,知晓张元宗在修心的境界上已然达到极为高深的层次,否则不会与自然之道相契合。
然而,大先生承认张元宗的武学修为,却也未生忌惮之心,三岁小儿可凭借阵法杀死一流高手,更何况他一向对自己的阵法造诣相当自负。只见他随意变化掌式为引,义庄内的空气霎时如水开沸腾,一股厉煞之气冲霄而起。
阵中刹那间凝聚了可怖的力量,好似化作洪水凶兽向灵堂席卷而去,所经之处沙尘四起,遮天蔽日,浑似黄泉之界降临。堂中三人顿觉重压逼身,若以肉身受之,定会被这股力量击穿五脏六腑。
此刻张元宗径直挺身向前跨出灵堂,挥动衣袖带起一片青云,袖中忽地冲出一条狂龙,撞向奔来的巨力。虚空中骤响一声闷雷,气浪卷得沙尘乱舞,劲气余威擦肩而过,震碎了灵堂的门框。张水衣于门槛内单掌作剑挥斩,玉掌外凝聚一层精粹的剑芒,斩碎了冲面的劲气。
大先生不奢望能够一举拿下张元宗,持续驭使阵力攻击,他操纵阵法如同臂使,力量又源源不绝,丝毫不担心后继不济的问题。不过,大先生虽借阵法之利,但张元宗的袖底青龙着实强横,双方你来我往搅得庄中昏天黑地,一时难解难分。
无论庄中劲气绞杀如何可怖,气浪奔涌如何凶猛,可奇怪的是每具棺木皆不受影响,它们如铁钉一般死死钉在庄中,不见分毫动摇。大先生早已不是那副糟老头子的模样,以义庄为界,呼风唤雨,而暴风狂浪中的青影同样不见动摇。
有张元宗和张水衣两道屏障在前,巫千雪受到的影响有限,因此护住自身周全不成问题。她亭立阵中,心有隐忧,感觉阵法真正的威力还未展露,同时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模糊的警兆,可她无暇推演得到更多的预示,令她心绪不宁。
正值此刻,阵法骤然起了巨变,只见所有的棺木盖皆被无形之力推动,齐齐移开,露出黑魆魆的洞口。棺中封藏的血腥气如龙出渊,猛烈地冲天而起,仿佛得闻厉啸连连,忽而之间,笼罩了整座义庄。
阵中三人得见头顶凝聚着一团硕大无朋的血云,映得义庄瞬间化作修罗血池,眼中一片血红,邪恶煞气肆虐冲撞。九阴亡灵阵真正的威力彻底爆发,无数道邪厉之力在虚空中奔游,破空之声轰鸣刺耳,令人心血沸腾。
张水衣花容微变,剑心颤动不稳,内视自身,赤意渐渐侵染脑海,神识混沌,纯钧灵魄也被血色丝线所缚,挣扎难脱,眼前义庄越发没了原有模样。阵中血煞的力量实在太过可怕,若非她以《般若心经》守住灵识,只怕仅以纯钧灵魄难以顽强抵挡。
巫千雪精通阵法,及时应变防御,比起张水衣倒要轻松一些,而且天师卜算时进入空灵之境是最基本的要求,因此其抱神守心也较常人擅长。她望着阵中血煞之力外溢,义庄四面的墙壁皆坍塌成一片,灵堂摇摇晃晃也岌岌可危。
当血煞之力达到最盛之时,天地为之骇然变色,只见其携威冲向最前面的张元宗,地面上瞬间出现一道沟壑。大先生左右缓缓展开双臂,露出踌躇满志之色,上百具新尸的血煞之力在阵法的加持下,岂非等闲的力量?
在这样恐怖的力量面前,那道青影只是一叶微不足道的扁舟,舟行浪头不过昙花一时,其于滔天巨浪中的结局多半是折戟沉沙。大先生甚至忍不住担心张元宗因此身亡,血洒义庄,受到族中责罚。
大先生的担心是多余的,张元宗非但不是一叶扁舟,反而是海中千锤百炼的礁石,更是冲破壮阔波澜,竞势而上,冲破云霄的孤峰。孤峰虽静如深渊,却有动人之魄,张元宗神在峰巅,俯视四海苍茫,自生睥睨傲世之态。
他落落青衫之下,陡然升起一道仰不可及的势,冲出一道浩浩汤汤的意,奔腾一道浩瀚无际的力,俱是似剑非剑,恍似天威煌赫,凛然不可侵犯。他所修之道脱胎于剑,走上归真一途,但此刻他有意保留剑之神韵,杀气腾腾。
大先生惊得目瞪口呆,随即他那引以为傲的血煞之力被强势碾压,次第崩溃。他竭力压制胸中起伏的血潮,损耗全部心神,拼着被反噬的危险,舍身驱使阵法达到力量的极致,血煞之力再盛,空中传出呜咽之声。
大先生被阵力托起,飘在半空之中,烈风穿过他的灰发、破衣和眼梢。庄中的棺木被阵力摧残,开始摇晃、翻滚、破裂,灰垩的尸体散落一地,甚至有几具棺木悬浮空中向张元宗飞去,义庄一片混乱不堪。
庄外的申先生不由直身望着庄中可怖的情形,脸上镀上一层凝重之色,壶中的酒不知不觉间倾斜洒落地面。他死死盯住那道猎猎青影,难掩一抹忧色,然后他便看到张元宗忽然骈指如剑向前刺出。
血煞之力虽然飙升至不可置信的层次,却依旧被张元宗难以穷尽的气与势压得寸进艰难,而随着他的剑指飞出一道精粹剑芒,局势陡地急转直下。那道剑气一往无前刺穿层层阵力,势犹未尽,凌厉不可抵挡,翻越千山万水唯有一杀。
然后,大先生的眉心陡然喷出一道刺眼的血虹,比阵法营造的修罗异象更加炽烈、惊心,他的眼前世界完全被自己的鲜血侵占。申先生瞧着危局刹那落幕,心中感慨万分,神色不由有些怔怔,似是未能适应事情的发展。
大先生仰天轰然摔倒在地,在最后一瞬灵识湮灭之前,心中唯剩一个不甘的念头,壮志未酬身先死。张水衣和巫千雪见着戛然而止的结局,喜悦中又有些惘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大战刚刚开始便又结束,没曾想张元宗这回竟这般雷霆强势。
大先生虽然当场被杀,但是庄中阵法的余威并未即刻消弭,而是逐渐减弱。空中几具棺木去势未颓,兀自撞向张元宗,但这对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他对棺中无辜丧命之人心有恻隐,因此并未挥掌击飞棺木,而是一一接住轻放在地。
当张元宗稳稳接住其中一具棺木盖之时,阴暗的棺中如银瓶乍破突然射出一道剑光,一截刺骨的寒锋似毒蛇从黑暗中迅疾窜出,尤显狰狞辛辣。三人以为大先生已死,庄中危机解除,正值心志松懈之际,何曾料到棺中还藏有这样一记要命的绝杀。
那一剑来得猝不及防,直直刺入张元宗的身躯,身后随即响起巫千雪和张水衣惊恐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