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其实早知有人从岸上飞下,却故意视作不见,兀自沉浸在酒意中。他此刻饮罢一口,张口吟道:“……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他脸上醉态慵懒,目光朦胧,整个天地都囿不住他的心,口中氤氲的酒气似是化作锦绣云岚,沿岸闻众恍觉那诗句带着酒香从耳中沁入鼻端,带着微醺的醉意。瞧着江中两人静立滔滔水上,潇洒自若,所有人皆知他们当是举世罕见的人物,心中又是惊奇又是钦佩。
张元宗朗声道:“申先生,别来无恙。”此人正是江湖隐修奇人申先生,在西域翡翠岛若非他及时出手,只怕昆仑、天山两派早已断了香火。待诸事毕了,他逍遥远去,未曾想今日现身于此,行事还是那般肆意不拘。
缸中酒浪陡地卷起,申先生探首猛灌了一大口,咕噜咕噜咽下,仰天大呼道:“痛快!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他忽地抡起左臂向前一抛,偌大酒缸于江面倒映一大团暗影,平平向张元宗撞去,竟没有一丝下坠之势。
张元宗微笑伸手抓住酒缸,内息源源不断灌入其中,化解了遒劲的力道。他身影一动不动,俯首于缸中酒水尺余的距离停住,微微张口,如鲸吸长水,缸中陡然升起一道水柱,他趁势小酌一口,然后闭眼品味齿间留香,道:“好酒!百年莫惜千回醉,一盏能消万古愁。”
这两人虽相交不深,但张元宗依稀知晓他日日酒不离身的缘由,亡妻杳渺,相思不已。申先生时常到处猎酒,恨不得时刻醉在酒中,因此张元宗才劝诫他过犹不及,醉的是意,酒不在多,一盏足矣。
申先生恍若未闻,伸手接住张元宗抛回的酒缸,豪饮数口,笑道:“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他一边吟诗一边提酒掠向张元宗,右手挥掌向其拍去,这一掌虽然随意,但张元宗顿觉脚下江水骤然下降一截,整个人也不随之低了几分。
申先生此掌没有杀意,倒像是醉后情不自禁的切磋,可这声势却是骇然不已。张元宗全身笼罩在钝重的气压当中,仿佛被逼仄的空间所禁锢。然他笑容淡淡如常,骈指化剑,微微斜上点在申先生的掌心,周身压力随即蘧然消失,江水瞬间恢复如初,整个人也随之上升几分。
申先生没有即刻反击,而是提酒递到他的面前,张元宗含笑接过,然后如法炮制喝了一口,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他专门吟到此句回应,重点不在后一句的“酒中仙”,而是前一句的“不上船”,意在劝解不要放任自流,斯人已逝,该当解脱。
申先生醉醺醺一把抓住缸沿,然张元宗却紧抓不放,两相对峙不下。申先生颇为不悦地盯着他,又是激昂又是沉闷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缸中酒水霎时翻江倒海,一个浪头携千斤之力打向张元宗。
张元宗伸手沿着缸壁回旋一拂,缸中的酒水登时生出一个漩涡,产生极为强劲的吸力,将那悬空的酒浪尽数吸入缸中。他心平气和道:“半酣耿耿不自得,清啸长歌裂金石。”即使酒酣昏沉暂忘痛苦,可是事实无法改变,酒醒一切如故,还不如潇洒长歌。
申先生眉宇间不耐之色浮现,暂时弃了酒缸的争夺,连挥数掌。岸上的人瞧着张元宗静立江上,青衫落落,那数掌犹如稚子戏耍。接着惊变陡生,张元宗身后大片江水仿佛被狂风推开,水浪层层叠叠,然后回卷升起三丈高的巨浪,巨浪之下便是青影。
申先生一字一顿道:“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诗句虽短,却掷地有声,气魄雄浑,似是我意胜天意,天意可违,而我意不可违。张元宗自然感受到身后的危险,他忽然放开手中的酒缸,任由申先生拿去,淡淡问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申先生闻言微微一怔,对方竟这般轻易放弃,反而主动邀饮,却又非粗豪牛饮,乃是雪后围炉小酌。然后,他看见张元宗的身躯中猛然破出一道强横的剑气,将背后袭来的三丈巨浪劈成两半,瞬间大雨滂沱,丝毫不沾其身。
申先生怔意稍纵即逝,随即提起酒缸至头顶,微斜之下酒水如注倾下,他仰头狂饮三大口,张口大吐酒气道:“我愿东海水,尽向杯中流。”男儿饮酒有豪气,张元宗复又接过酒缸饮罢,应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张元宗初时本想持清明之身,劝解申先生不要沉湎过往,为酒所困,可是他很快便又改变了初衷。他不再如初入江湖那般光风霁月,他的心中也藏了郁郁心事。他当日临时改变主意去了九幽,算准阎帝生对亲子微微的怯懦,可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对亲父同样存有怯懦。
即便他心境修得再通透,可他毕竟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朋友们似乎只看到他在大义面前的无私和凛然,却不知他心底也藏着苦闷。他可以坦然面对张听柏,但对于那个与自己最近的人,他却没有多少信心。
他貌似随心所欲,追求自然之道,实则克制己身,今日似乎同申先生一道饮酒,勾起他一舒胸臆的念头。他自然不能如申先生那般尽情释放心中块垒,只是想借着这酒这诗疏解自己的郁闷。
两人一边饮酒一边吟诗,渐渐互生知己之感,待到兴致高涨之时,两人又忍不住出手切磋。只见大江之上,两人如谪仙飞驰,举掌你来我往,声势浩大,引得周遭滔天巨浪不止,附近船只皆不敢靠近。
张元宗虽未尽全力,却知自己无法探知申先生的深浅,他也不得不暗自佩服江湖中存在这样的人物。因着两人出手,江面上渐渐腾起白茫茫的雾气,两人以缸沉浮其中,若隐若现,斗得不亦乐乎。岸上众人瞧着江中风云变化,人物之奇,又是骇惧又是惊异。
酒之佳句层出不穷,飘荡在江中雾中,两人酣畅淋漓,借酒抒志。申先生心中愁苦稍解,张元宗胸中郁结也淡了许多。最后,申先生笑吟道:“开君一壶酒,细酌对春风。”张元宗应道:“斗酒取一醉,孤琴为君弹。”两人相视一笑,把臂同游江上,后上岸入了九宝楼。
金不乐苦笑地看着身前的酒缸,其中酒水还剩半缸,自然用不着他亲自动手,须臾便有楼中伙计合力抬回楼中。张元宗和申先生一道进入九宝楼,有着两人在江上惊人的表现,楼中无人胆敢阻拦。一群好奇心未泯的看客也尾随涌入,欲瞻风采,九宝楼生意随即暴涨。
两人直奔三楼而去,因着九宝楼的规矩,看客们无法再跟随。张元宗乍眼瞧着三楼情形,脸色顿时蘧然一变,方才三人就座之地空无一人,桌上酒菜摆放如常,场面工整不乱。申先生问道:“何事?”张元宗皱眉道:“千雪和小妹被人带走了。”
申先生当然明白这个“带走”指的是受制于人,酒不由醒了大半,道:“我观巫姑娘身手不弱,可瞧这场景不见一丝凌乱,似是毫无反抗,不然九宝楼也不会没有察觉。你怎么如此肯定她们是被人带走,而非出楼闲游?”
张元宗伸手拿起桌面一个酒盏,指出杯沿一道细微的磕痕给他瞧,然后又指向木地板上一处酒渍和凹陷,道:“九宝楼之所以得享盛名,乃是在各个方面追求完美,这酒盏上桌前绝不会有磕痕,显然是后来掉在地上所致。千雪和小妹不爱酒,断不至于醉酒失杯。”
申先生默然点头赞同,张元宗继续道:“酒盏落地,极有可能是她们受制前有过反抗,但是很轻微,没闹出什么动静。申先生有所不知,我小妹的实力较千雪强出不少,没曾想连她也轻易着了道。”
申先生看门见山道:“不知蓬莱来的是谁?”言下之意,两人如此轻易被制住,想必来者非是等闲。张元宗冷静道:“来者没有当场杀人取血,而是不嫌累赘带走两人,要么其并非蓬莱中人,要么其手中没有药液,无论是哪种情况,她们暂无性命之忧。”
“来者不一定是高手,即便是蓬莱长老亲至,小妹也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最大的可能是用毒。来者故意将酒盏放回原处,想来是故布疑阵,拖延时间,显然是心有顾忌,那么此人绝不会带着两人上路,而是想办法将她们藏在一个令人想不到的地方。”
申先生认同张元宗的猜测,忧道:“子陵渡三教九流混杂,地界又极广,若是她们已被藏匿,寻起来只怕是大海捞针,要不让九宝楼帮忙?”奇怪的是,他瞧着张元宗并不如何着急,反而沉心静气阖眼默立。
申先生瞧得莫名所以,只听他胸有成竹道:“倒是不用麻烦金先生,在下自有办法找到她们,申先生可愿与我同往?”申先生也好奇他究竟有何妙法,应道:“既然张公子相邀,我定要去瞧个明白。”
张元宗含笑垂目一顿,然后直接向北掠去,身影穿窗而出。申先生也不多言,不忘抓起桌上一壶酒,紧随张元宗从楼上跃下。顾不得街上人们的惊呼,张元宗领着申先生走街串巷,途中他常常闭目静立片刻,令申先生一头雾水。
开始两人大体是朝北的方向,后半途中张元宗突然急转往东而去。申先生抿了一口酒,费解道:“你确定没有找错方向?”张元宗微笑道:“依着路线,我倒是更加确定我的判断没有错。来者想是担心被察觉,所以格外谨慎,故意绕来绕去。”
申先生大是奇怪张元宗为何如此笃定,一路上观其既未向人打听,也未观察途中的痕迹,除了时而闭目静立以外,倒像是一味凭着直觉行事。随着时间推移,两人向东渐渐出了子陵渡繁华的地段,越来越见荒凉,街小屋破,人烟稀少,申先生对张元宗的判断也越发质疑。
当张元宗最终停在一座死气沉沉的庄园外面时,他望着庄园里面的情形,几乎要说不出话来。这座庄园阴气森森,断壁残垣,沉闷压抑,破损的黑门中开,院中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棺材,有大有小,有新有旧,有贵有贱,因为它是一座义庄。
义庄中飘着一股难闻的气味,纸钱和香烛的味道有些刺鼻。张目望去,只见义庄尽头是一处灵堂,堂中也停着一排棺材,灵堂口的门槛上坐着一个瘦巴巴的老头儿,须发乱糟糟的,正靠着门框打着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