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洞口稍稍顿了顿,然后摆出一副磊落的姿态,大步踏入,倒真像个寻幽探微的游客。山洞极其幽深,沈睿的面容渐渐隐没在昏暗中,或是光线幽暗的缘故,他的神情显露几分冷峭,尤其是那双沉寂的眼睛,开合之间流泻出冷辉。
随着山洞越来越深入,沈睿心中隐隐有几分兴奋,此处虽然隐蔽荒僻,但是那洞口刻意掩饰的痕迹瞒不过他的眼睛。这洞中一定藏着什么秘密,而且很有可能正是他心中料想的那个秘密。
忽然山洞前方现出淡淡的幽光,沈睿登时心下一紧,脚下放缓放轻,悄无声息向前方潜去。他抵达光亮处张目瞧看时不由一怔,山洞已然到了尽头,也无豁然另一个世界,其中空间不过一间静室大小,四周石壁嵌入许多散发淡白光华的晶石,中央背对着他盘坐一人。
那人一堆黑衣委地,背脊微曲,静止无息如道旁山石,若不留心细瞧,易被忽略,可那一头枯白长发垂至腰际,于幽暗中显得格外醒目。沈睿顿知洞中情形并非其想,那么他又岂能不晓擅闯他人闭关之所乃是武林之大忌。
沈睿自是不识白发人的根底,甚至不知其是生是死,可他毕竟是客居藏剑阁,若真是冒犯了阁中闭关的前辈,只怕会引起一番风波。想到此节,他萌生退意后踏一步,可是这一退却不免步履微沉。
中央的白发人猛然扬首,想是觉察到沈睿的存在,背后的白发一阵摇曳。只听其陡然喝道:“是谁?”沈睿正打算悄然退走,可是骤闻这道清喝,顿时消解了退意。这道声音不似那人苍老的形容,反而年轻而熟悉,沈睿惊愕地盯着白发人的背影,心中矛盾不已。
白发人察觉背后粗重的呼吸,愈加确定自己并非出现幻听,的确有人闯入了这里,于是霍然起身戒立,再次问道:“你是谁?”沈睿复闻其音,木然张口呐呐无言,脑中已是天人交战,只觉所见所念荒唐至极。
他明知此刻最好的选择是毅然离去,可是双脚如灌铅,他怎么也挪不开一步,最后喑哑道:“是我。”沈睿发现白发人的身躯骤然一颤,洞中于此陷入长久的沉默,空气沉沉如在水中。良久之后,沈睿迟疑开口道:“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断,白发人蓦然转身扬手,一根丝线荡出缠住了他的脖子,令他呼吸都有些困难。白发人微微垂首偏头,白发散落遮住了其大半面容,沈睿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从白发间射出的两道凌厉的目光,然后他才依稀看清那人脸上细密的皱纹。
无论那人是如何的鸡皮鹤发,沈睿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是顾惊仙。他尤觉身处梦境之中,不然韶华绝代的女子怎会突然间苍颜白发,他木讷地惊意都无,连脖颈上的桎梏都忽略了,只剩下呆呆的目光。
顾惊仙白发朽容暴露人前,她双眼蕴含着五分惊惶和五分杀意,乍然遭逢这样的情形,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为了保守她身上最大的秘密,她要杀了面前这个人。只要她轻轻一动手指,青丝剑便会斩下沈睿的脑袋,那么秘密便永远埋葬在这个山洞之中。
沈睿定定望着苍老不堪的顾惊仙,右手触摸勒紧的青丝剑,由于山洞幽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胀红。他无视顾惊仙衰老的模样和眼中的杀意,她本该遗世独立,不应这般惊惶,忽然心生怜惜,嘴角一弯,露出温和的微笑。
顾惊仙感觉到他的身躯从紧绷变得松缓,只听他柔声道:“杀了我吧,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你的秘密。”顾惊仙看着他心如止水地闭上双眼,坦然等待她勠颈一剑,他似乎甘愿为她奉上自己的性命。
顾惊仙的性格最像雪鸿,从来不是优柔寡断或满口仁义之辈,杀人对她来说并非什么不得了的事,更何况面前这人平日还苍蝇一般纠缠于她,早已令她生厌,可是此刻瞧着他引颈待戮的面容,她不知为何竟迟迟无法下手,杀意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
沈睿忽觉脖颈上的青丝剑撤走,只听顾惊仙冷冷道:“今日所见若有泄露,我必将你千刀万剐,血流七日方死。”沈睿陡然一个激灵,丝毫不怀疑顾惊仙的狠话,他露出受伤的眼神,有些黯然神伤道:“我怎会将你的事告诉他人?”
顾惊仙不适应这种感情上的抗议,况且她现在苍老丑陋,并不适合谈论这些,唯有冷漠以对,厌恶道:“你走吧。”沈睿瞧着她拒人以千里之外,蓦地生出一股勇气,斩钉截铁道:“我要陪着你。”
顾惊仙脸色陡然一厉,白发狂舞,浑身真气喷薄而出,向沈睿猛然逼压而去,同时冷叱道:“胡说什么!”沈睿毫不畏惧威压临身,平静道:“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但我不想你一个人承受,我要陪着你,直到你恢复。”
顾惊仙心中慌乱,身影陡然逼近沈睿,伸手攥住他的脖子,寒声道:“你再多管闲事,我现在就杀了你。”沈睿一点儿都不挣扎,摆出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嘶哑道:“能死在你的手上,我无怨无悔。要么你杀了我,要么让我陪着你。”
顾惊仙的相貌是衰老的,但她的眼眸是年轻的,此时流露慌乱之色。她知道沈睿是个破有心机的人,但此刻他的眼中一片纯粹,显得那般本真。她把沈睿扔在一边,便再也不管他,径直回到原地盘坐调息,只是未再背对他。
沈睿暗中松了一口气,终是赌赢了这一把,他靠着洞壁坐下,安静地守着甬道。洞中幽暗不知时辰,沈睿守到腹中饥饿,咕咕叫了好几回,方才晓得过了许久时间。顾惊仙听得他腹中叫声,几次打断自己的调息,嫌弃道:“你先回去吧。”
沈睿尴尬地笑了笑,道:“这山洞虽然隐蔽,但保不齐有人与我同有野趣,万一让人打扰你闭关,引起严重后果就不好了,还是让我守着吧。”顾惊仙轻哼道:“我这症状没什么紧要的关碍,调息些时候便好,不怕什么打扰。”
沈睿讨了个没趣,暗中观察顾惊仙的症状看起来可怖,实际确实没什么危险。是个女子都会被这样的症状折磨,难怪她会躲在这么僻静的地方恢复。沈睿可以感受到顾惊仙所受的苦楚,硬是坐在原地没动。
随着相处时久,沈睿暗中欢喜得知顾惊仙的秘密,两人之间的氛围不似初时那般生涩。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沈睿惊奇地发现顾惊仙乌发复现,红颜再生,又恢复成往昔那个孤傲绝立的女子。
沈睿呆呆盯着顾惊仙身上发生的神奇变化,忽然脑中灵光一现,脱口道:“你是中了红颜玉老之毒!”他紧接着皱眉反口道:“可我听闻中了此毒,衰老月余而亡,与你的情形又似不同。”
顾惊仙依旧盘坐不起,冷幽幽地望着沈睿,哼道:“难得你还知道此毒。”沈睿思索片刻,不可置信道:“此毒是苗疆五毒教最后一任教主灵玉仙子的独门秘法,可五毒教十年前已被灭门,灵玉仙子也早已化为黄土,你怎会中她的毒?”
顾惊仙又沉默了很久,也犹豫了很久,个中隐情这么多年来只有师父知晓,连苏航和秋水音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日被沈睿这个外人撞破,她心中隐隐生出一种诉说的念头,她淡淡道:“是我灭了五毒教满门。”
沈睿惊得目瞪口呆,吃吃道:“为什么?”顾惊仙语气淡淡似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之事,道:“顾家当年也是有名的武林世家,掌门独子顾怀生娶的夫人出自天山,他们感情本来极好,可后来顾夫人怀孕,顾怀生却纳了一房小妾,此人正是隐姓埋名的五毒教教主。”
沈睿自是明白其中的关系,也不点破,猜测道:“灵玉毒杀了顾夫人?”顾惊仙平静道:“不错。顾夫人出身天山,性子刚烈,自然不容灵玉,后来灵玉对顾夫人下了红颜玉老之毒,衰老三月而亡。”
沈睿最关心顾夫人腹中孩子,问道:“那孩子呢?”顾惊仙淡淡道:“期间孩子降生,也出现了衰老之症,顾夫人自知时日不多,将孩子送上天山后便亡逝了。这个孩子机缘巧合被家师收归门下,传授青丝剑运气之法,竟能缓解衰老之症,只是每月初一都要发作。”
沈睿入神道:“那后来呢?”顾惊仙冷淡道:“我十四岁艺成下山,才知天山曾对顾家施压,顾怀生无奈将灵玉逐出家门,而灵玉却生怒毒杀了顾家满门。我对顾家毫无感情,我后来独身去了苗疆,灭了五毒教,也只是为了我自己。”
沈睿方知顾惊仙过往坎坷,虑及自身更是感同身受。只听顾惊仙忽然幽叹道:“抛开师父他们,我一直都是孑然一身。”沈睿感受到她言语背后的落寞,言道:“我又何尝不是这种心情呢?”
顾惊仙本来只想诉说往事,却不知不觉向一个男子吐露了内心感受,心中颇觉不自然。她抬头望了一眼沈睿,他沈家之名自然非是顾家所能比拟的,可如今也只剩他一人了。她从来都不擅长言语上的温软,不知该如何开解他。
沈睿自然知晓顾惊仙的脾性,径直自嘲道:“我自小都活在祖父的谎言之中,一直怨天不公,让沈家灭于恶疾,可如今看来真是个笑话。沈家罪恶多端,终是毁在恶人手中,真是天道好轮回。”
顾惊仙已知沈家隐藏十七年的真相,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辛苦。沈睿接着道:“祖父死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若报仇,定受武林同道唾骂,我若不报仇,又会有人指着我的脊梁大骂无情无义的畜生。我是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装着若无其事。”
顾惊仙不知如何劝解,只能做一个沉默的聆听者。沈睿痛苦道:“沈家的门楣我扛不起来,谎言一旦被拆穿,我连最后一丝颜面也将失去。”两人静静待在山洞之中,沉浸过往,心有戚戚,恰如同是天涯沦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