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院中掌灯,一人静坐中庭,一人灯下舞剑,等人。苏航的折兰剑法洋溢着隽永清奇,虽然未曾传承苏家至学魔心佛剑,但其剑道造诣也不辱家学。舞毕息剑,秋水音蹙眉轻声道:“按照往常,师姐也该回来了,至今未归,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苏航抚剑思索,摇头道:“师姐虽患衰老之症,但对武功修为无甚影响,她在岛上没有危险。你呀,别胡思乱想。”秋水音含情脉脉盯着苏航,其一言一行之纤毫都落在那一汪秋水中,她整颗芳心都许在师兄身上,自然信服其言。
也不知是忧心还是无意,苏航无视频频送来的秋波,令秋水音独尝苦涩。他心中塞着心事,眉宇间一团郁结,叹道:“师父也去了有些时候,怎得还不见他回来?不知为何,我最近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秋水音柔声劝道:“师兄心神不宁,大概是因为师父和青龙前辈受伤的缘故,如今我们有五行周天剑阵为屏障,师兄不必太过担心。青龙前辈今日出关,想必有重要的事找师父商榷,时间久些也是有的。”
苏航神色微凝,沉默了好一会儿,发愁道:“我心中不宁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当年,我不以苏家大公子的身份自矜,拜入师父门下,乃因师父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旁人无法指摘我此举辱没家族,我也一直以为师父是这江湖上最强大的人,可是没想到蓬莱竟这般厉害。”
秋水音花容一黯,幽幽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此话不假。”苏航眉峰沉凝,语气郁郁道:“这回若非张兄用计,青龙前辈和师父恐怕不是受伤那般简单了,我从来没想过师父会有离开我们的可能。”
秋水音嘤咛变色,唤道:“师兄!”苏航张目认真盯着她,口中道:“他们是中土武林的精神支柱,蓬莱今后必将视他们为首要之敌,师父的处境比我们还要糟糕。以前我们愚昧不孝,自以为天塌了有师父顶着,现在我们不得不承认师父为了我们同样濒临危境。”
苏航和秋水音虽不如顾惊仙自小拜入雪鸿门下,但他们的师徒之情一般真挚深厚。他们都是拥有沉痛过往之人,是师父领着他们走出阴霾,可如今他们还未报师恩,却又要师父晚年不宁,身立危墙之下,护佑他们周全。
苏航苦闷道:“难道我们要一辈子躲在岛上,无所作为吗?”秋水音起身轻轻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师兄,浩劫在即,还需忍耐。”苏航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在千年浩劫的面前,个人的荣辱不值一提,可师父那空荡荡的衣袖令他的心也空荡荡的。
他目光凝聚在手中的剑上,有些激动道:“师父在外奔波,弟子却独善其身,我……”最后他竟说不出话来,秋水音美目泛红,柔弱中透着几分坚毅,定定道:“师兄,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会支持你,即便是离岛抗争,一道赴死,我也愿意。”
苏航被她有感而发的决绝一惊,抬眼望进那双温柔无畏的眼眸里,顿时不由一怔。他岂不知小师妹对他的心意,可是他们之间一直隔着一个人,咫尺即天涯。他僵硬地抽出自己的手,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无奈道:“师妹,我忘不了她。”
秋水音露出温柔的淡笑,故作轻松道:“我知道,但我不在意。”苏航张口欲言,秋水音伸手制止了他,柔中带刚道:“师兄无需再劝,我要怎么想怎么做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愿意等。”苏航望着她眸中的凄楚,心软无言,正觉尴尬之际,雪鸿正好冒夜归来。
两人迎雪鸿进屋刚刚落座,苏航便着急问道:“青龙前辈的伤可有大碍?”雪鸿轻叹摇头,两人的心齐齐咯噔一跳,秋水音追问道:“青龙前辈平日瞧着无恙,他的伤怎会如此严重?”雪鸿愁道:“道伤难解啊。”
道者,玄之又玄,多存于扑满灰尘的典藏之中,世人难以洞悉其奥妙。少有能够窥其奥妙门径者,就算心有所得,也是稀里糊涂,不明就里。没有谁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够以武入道,最多在追寻道的途中更进一步。
当世武林繁荣,人才辈出,却也是正邪对抗达到最激烈的时代,蓬莱毕千年之功,而中土亦是人物鼎盛,于武道鞭辟入里更胜往昔。虽无人敢言得道,但是芸芸众生中确有凤毛麟角者,鹤立鸡群,摸索众妙之门,姑且称之能够以武化道。
要想武力脱胎换骨,升华为虚无缥缈的道力,非是才情资质高绝便能达到,世间得窥一二者不过吉光片羽,能够身受道伤者亦然,当今也唯有木青龙和林婉君知晓道力如何让他们身陷囹圄。
雪鸿对道伤亦是一知半解,只能简单解释道:“青龙兄表面上瞧不出什么端倪,盖因道伤并非血肉之伤,不能以寻常医理度之。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况且道伤涉及玄妙境界,巫姑娘虽然医术高明,却也束手无策。”
苏航皱眉道:“那张兄呢?他也没有办法吗?”雪鸿稍稍一顿,神色奇异道:“你们或许还不知晓,他日前在天池也以道力重伤了林婉君。”苏航又是惊喜又是疑惑道:“既然如此,张兄理应有法子才对?”
雪鸿不见喜色,怅然道:“以利器伤人者,却不能以利器救人,譬如宝剑杀死一人却不能令其复活。剑,可以杀人,也可救人,但是这杀的人已不可救,而这救的只是未杀之人,是生是死,难以两全,恰如这世间悲欢同存。”
两人闻言有一刹那的恍惚,发生了的总归是发生了,已然无力挽回,可世人不愿认清这个道理,惯于自欺。雪鸿接着叹息道:“道伤不愈,青龙兄的生机会逐渐流失,直到灯尽油枯的那一天,他今后再也不能出手了。”
此消息令苏航和秋水音心神巨震,龙门的掌门,张元宗之师,那个强大得无可匹敌的老人竟然已是苍凉末路,那么师父呢?秋水音想起师兄方才的话,芳心惶惑,中土若是失去了木青龙,形势必将更加严峻,而师父之残身将会承受更大的风雨,是否会重蹈覆辙?
苏航忧心雪鸿的处境,严肃道:“蓬莱不会任由我们久避岛上,我们应当早做打算。”雪鸿脸色稍霁道:“为师正想提及此事,如今谁也无法确定公孙纯阳是否能够破解五行周天剑阵,我们的确不能将所有希望寄托于外物,还需设法提升自身实力。”
秋水音迟疑道:“蓬莱最近出手迅猛,只怕不会留给我们太多时间。”言下之意,于武道有可观的进益需要循序渐进的积累,没有人能够一步登天,要想短时间突飞猛进,那必然是邪道的旁门之法,凶险异常,自不可取。
雪鸿难得含笑道:“梁临川参悟五行周天剑阵之时,简化出一套精妙剑阵,以七人为一阵,威力巨大,若真到了短兵相见的那一天,此阵可堪大用。”两人暗道原来如此,苏航又犹疑道:“天下阵法何其多,真武剑阵、两仪剑阵、太乙剑阵等等,一个剑阵又能起多大作用?”
雪鸿解释道:“为师虽对阵法一道没有深究,但是我初窥那阵法之理,便知其当得上‘奇阵’二字。当日蓬莱以八荒封杀阵力压中土,若非梁临川觅得契机破解,我们只怕早已葬身崂山,他所悟之阵自然有其独到之处。”两人见师父不吝赞赏,齐齐好奇道:“到底是什么阵法?”
自五行周天剑阵布成之日起,梁临川便长居于阵眼,一则守卫剑阵,以策万全,二则幽居闭关,借鉴古阵。藏剑阁阁主卫承景特此为他搭建了简易屋舍,而莫子虚自是长此守护在侧,于此倾囊传授《奇门七十二局》之外的阵法心得。
所有的杀戮,所有的抗争,最终落脚点归于万象搜灵阵上。由于不知此阵布设之法,梁临川唯有根据此阵以地势勾动天势的大致原理,苦心孤诣推演无数布阵之法,又逆之苦思破解之道,先立后破,破而再立,周而复始。他本就因生命精元巨耗,未有十年之命,如今日日呕心沥血,几月稍纵便见鬓角现白,令人痛惜。
众人无可奈何栖身火焰岛,不是己方太弱,而是敌人太强。自蓬莱天地两位大长老现身之后,他们又才重新体会到蓬莱强绝之离谱,还需另寻破解之法。梁临川一日心有所得,悟出一套脱胎于五行周天剑阵的阵法,此刻记录剑阵的手札就在张元宗的手中。
张元宗青衫寂寥,眉宇间隐隐一片肃杀之意,浑身透着一股锋芒,往日的温润消褪了不少。木青龙授业之外更有养育之恩,却在陵阳伤于那人手中,情感上的冲突,令他的性情渐渐发生了某些变化。他与木青龙、雪鸿经过一番密谈之后,他夤夜寻来云峥等几人。
诸人落座,他们日间已知木青龙出关的结果,他此刻虽然瞧不出什么异样,实则内伤顽固,因此屋中不免充斥着浓烈的愁绪。木青龙平和道:“我的伤短时间要不了我的命,只是今后要辛苦大家了。”
楚青岩和张水衣最是难过,蹭地站起身来欲奔向木青龙,张元宗见状冷静地摆手制止了他们。木青龙微笑道:“青岩,水衣,你们不必挂怀,我能就此卸下重担,躲起来享受几天清闲日子,不是很好吗?”诸人瞧他神色、言谈一如往常,不觉心下稍安。
张元宗平静道:“师父的情况,只有在座的和雪鸿前辈几人知晓,请务必保密,切勿让蓬莱奸细探听了去。他们不知师父的虚实,倒也能够震慑一二。我连夜寻你们来,是因为另有一件要紧事。”
云峥忙道:“大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张元宗郑重道:“九幽一役,蓬莱只出动了楚寒心一位长老和二十位族人,其余皆是他们招揽的中土高手。太一教元气大伤,八脉长老仅存其三,白魔和兰亭也身受重伤,由此可见蓬莱在中土经营的势力极其庞大。”
诸人听得脸色微变,中土第一势力旦夕间几若灭教,对蓬莱的恐怖实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张元宗继续道:“目前,我们还无法摸透蓬莱的真实实力,但眼下我们急需设法壮大中土反抗蓬莱的力量。”
云峥若有所思道:“日前我已遣人将蓬莱诸事宣扬江湖,大哥是否想要趁机召开武林大会,成立江湖联盟?”张元宗微微摇头道:“我们不知道蓬莱盘踞何处,所以眼下成立联盟并无大用。”云峥也觉言之有理,问道:“那么,大哥有何打算?”
张元宗将一本手札递给云峥,云峥疑惑地翻看手札,扉页白纸黑字,上书“剑转七星”四字。张元宗眼神于虚空一凝,言道:“先不论蓬莱高手众多,单说天地两位长老和楚寒心这三人,中土几乎无人可敌,我们需要提前做些准备。”
云峥草草浏览一番手札,道:“大哥是打算我们合修剑阵?”张元宗颔首道:“不错。要想短时间提升实力,唯有合修剑阵一法。你手上这本《剑转七星》出自梁兄之手,其阵理源自岛上的古阵,七人合修,威力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