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寒心清楚世人爱喧嚣,今日道此人当世无敌,明日道他人天下第一,后日又不知推崇谁为此间无双,惯是用这些字眼堆砌高手之高。可是既称无敌自然是独一无二,哪来那么多名不副实的浮名。
他自诩屹立剑道绝巅,一览众山小,唯己峰最高,也承受了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但他虽俯视众生已久,却无法忽视头顶之上还有一片苍穹。即便是高深莫测的地长老春紫真,他亦能寻常待之,能够劳他仰视的唯有天长老一人。地有多厚还能脚踏实地,天有多高却无从揣度。
楚寒心又是一位真正的剑客,即使面对他唯一敬仰的天长老,他也不会生出半分退却之意,他的剑早已战意昂扬。因此,当春紫真遣他攻打太一教,独面太一教主和白魔两尊大敌时,心中却没有多少异样的感觉。
太一教是中土第一势力,教主、白魔和八脉长老之外还不知隐修多少高手。这一回蓬莱一反常态,竟舍了惯用的阴诡手段,欲同太一教实实在在硬战一场。蓬莱经营这么多年的底蕴,终是要展露在中土武林的面前。
九幽峰的山道上,巨石凿空的石室中,一位老者正盘坐于石床,闭目养神。这座石室是太一教的第一处关卡,若因担负区区守卫之责而小瞧这位老者,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实为教中半隐的前辈高人,当年闯山的计无尘便是被其生擒,连太一教的山门都未能进入。
老者双目乍然睁开,暴喝道:“是谁擅闯神教?”仿佛佐证他的叫破,两道灰影随着话音穿窗而入,一道扑向墙角的铜钟,一道扑向打坐的老者。那道扑来的灰影浑身散发着狂暴猛烈的气息,老者骤觉石室变得逼仄压抑,眼见着一道掌影向他飞来。
情势发展迅猛,容不得老者再做他想,老眼闪过一抹戾意,唯有当机立断,掌聚毕生功力毅然迎上。室中霎时传出一阵闷响,气浪翻涌乱窜,衣衫猎猎狂舞,室内用物翻滚。铜钟旁的灰影徐徐运掌化解激射而至的掌劲,以防铜钟被击中,传讯山上。
老者只觉雄浑掌力如泥牛入海,空空然不着边际,随即大浪滔天席卷而至,阵阵惊涛将其狠狠拍在床侧石壁上。剧痛瞬间袭满全身,身躯恍似散了架,他微微佝偻瘫软在床,嘴角血流如注,打湿了衣襟和床单,显然一招便见了高下。
他竭力镇压经脉中狂躁无序的内息,抬头凝视面前重创自己之人,满眶的不甘心。那是位较自己年迈更甚的老者,瞧清他枯槁苍老的面容,一瞬的怔忪之后,他难以置信道:“黄泉?”他木然转首去打量铜钟旁的那人,一般的老态龙钟,痴痴道:“幽泉?”
对面老者脸上浮现一丝微诧,审视片刻便恍然道:“三十年不见,难得蔡老弟还记得我们。没想到你竟会甘愿放弃身份,守卫山门。”蔡姓老者呼吸陡然加重,终于从最初的茫然中清醒,继而震惊道:“你们竟然还活着!你们怎么可能还活着?!”
老者黄泉微笑道:“我们这些老家伙哪儿那么容易死,即便要死也要先了结一些恩怨。”上一句还是阳春白雪的自嘲,下一句却夹杂着刀剑冰雪。蔡姓老者心神狂震,胸腔气息拥堵,止不住一阵猛烈咳嗽,咳出好几大口鲜血,那情形委实凄惨。
蔡姓老者咬牙道:“你们还想了结什么!三十年了,你们没有冒出来,世人也当你们死了,现在又为何要冒出来?安安静静渡过余生不好吗?”铜钟旁的幽泉冷恻恻道:“神教加诸在我们身上的痛苦,我们不应该讨回来吗?”
蔡姓老者言辞激烈道:“你们不安于室,在教中作乱,若不是教主念惜你们之才,又怎会将你们囚禁于九狱九泉洞,等待你们悔改?谁知你们后来脱困叛教,成立‘九狱’对抗神教,甚至以所囚之地自名自省。今时今日,我只想问一句,你们还记得自己的本名吗?!”
黄泉和幽泉有一刹那的失神,蔡姓老者嘶声呐喊道:“黄泉你的本名叫杨凌风!幽泉你的本名叫高靖柏!”两位灰衣老者眸光微微一黯,这两个名字不知蒙上了多少尘埃,难得还有一个人为此清拭干净。
幽泉脸庞厉色蘧然上涌,恨声道:“忘了又何妨!”他粗鲁地撸起两臂衣袖,摇晃着两条丑陋不堪的手臂。蔡姓老者瞧得清清楚楚,手臂上大片或黝黑或惨白的肌肤,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令人烦恶作呕。
幽泉癫狂道:“当年‘九狱’被正道联盟围剿,门徒尽诛,我等兄弟九人被困断头崖,满山大火烧了七天七夜。你知道被活活烧死的绝望吗?若是死在正道手中,那也是罪有应得,可是神教在其中又干了什么?联合正道!加柴添火!”
三十年前,一代女侠李慕华遁入空门,成为常伴青灯古佛的白云庵首座慧灯。三十年前,断天涯因情入魔,蜀中双秀之一的青城派因其烟消云散。三十年前,正邪破天荒联手,“九狱”遭受一场声势浩大的清剿,就此销声匿迹。
太一教作为武林魁首,自是家大业大,历来少不了二心异志之人,却往往成不了气候。三十多年前这些人偏偏却成了气候,太一教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内乱,紧接着便是残酷的镇压血洗,成为教中一段闻之胆寒的血史。
清算之日,当时的教主爱惜叛者之才,他们本应是神教的栋梁,挥泪杀到最后只剩九人,全部囚禁在九狱九泉洞,以待来日。后来九人不知为何竟能逃离九狱,到如今依旧是无法堪破的秘密。
九人叛离太一教后,立志报仇雪恨,占据断头山之险成立“九狱”组织,为记往日之仇,便以所囚之地为名,自封狱主。九狱广招魔头凶徒,不假时日就成为仅次于太一教的第二大邪道势力,行事肆无忌惮,凶焰极度嚣张。
九狱出手狠毒,虐杀四方,不仅覆灭正道门派,烧杀抢掠,而且捣毁太一教分堂,壮大己身,无视所有的规则和默契,最终犯了众怒。一来正道虽动不了太一教,却也不想武林再冒出一个魔教,二来太一教意欲清理门户,诛杀叛徒,于是正邪两道暂时放下成见,勉强联手清剿这股新兴的邪恶组织。
九狱凶顽,偏又占据地险,清剿到最后依旧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九大狱主躲在断头崖上,一时竟也奈何不了他们。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正邪两道合计一番,为了除恶务尽,选择了大火烧山。大火七天七夜,本是尸骨无存的命运,却不知他们为何能够逃出生天。
瞧见幽泉可怖的伤痕,蔡姓老者能够理解他的怨恨,但是他并不支持他们的做法。他义愤填膺道:“你们背叛神教,难道还想神教对你们以德报怨吗?当年神教是多么看中你们,若不是你们作乱犯上,如今只怕已是长老之尊!”
幽泉冷嘲道:“你真是老糊涂了!我们是魔头,没有恩义,只有弱肉强食!神教加诸我等身上的痛苦,我们要十倍百倍地讨回来!”蔡姓老者斥责道:“那是你们该有的下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重犯神教,真是贼心不改!”
黄泉摆手制止了幽泉继续发作,淡漠道:“蔡老弟,念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今日只要你置身事外,我们便留你一命。”蔡姓老者张着血口大笑不止,久久方道:“当年你们撼动不了神教,如今又何必痴心妄想!”
黄泉微微一垂目,然后抬眼道:“神教真得是不可战胜的势力吗?我看不见得。蚂蚁多了咬死大象,这次不只兄弟们都来了,还有其他的朋友。”蔡姓老者陡然瞪圆双目,忽然起身扑向铜钟所在,欲撞钟示警,哪像个重伤难支之人。
幽泉冷哼一声道:“强撑什么!不自量力!”他挥掌与之对攻,掌风呼啸,掌劲霸道,已受重创的蔡姓老者哪里是他的对手,连受重击,一个间隙被一掌击飞,摔在石室窗畔,奄奄一息。
他费劲抓住窗框起身,然后趴在窗口吐血而亡,临死之际瞧见山道上密密麻麻全是人,为首的那群老者尤其醒目,依稀有些旧日痕迹。黄泉冷眼看着蔡姓老者被幽泉击杀,沉默不语,往昔的故旧之情因此随风而逝。
黄泉、幽泉离开石室同诸人会合,人影载道除了劫后余生的九大狱主,其余人等亦是销声敛迹多年的大凶大恶。黄泉扬首在诸凶中逡巡一圈,皱眉道:“那些人呢?”近旁一位老者怒色未消,忿忿道:“他们说等不及,先一步上山去了。”
黄泉沉默良久,攻打太一教可不是稚子嬉戏,按照事先计划本由出身九幽的九狱诸人打头阵,攻破四道关卡也容易一些。同道的凶神恶煞慑于“九狱”凶名,倒也不敢造次,只是还是有一些桀骜不驯之人,不愿按部就班。黄泉最后叹道:“他们最好别坏了大事。”
九狱等人无心追究此事,眼前之急是顺利破解关卡,攻入九幽。若是太一教及时发觉入侵,将群凶堵在山道险处,自家兄弟大仇难报倒也罢了,若是坏了主家的计划,他们只怕是百死莫恕。于是他们即刻率领众人继续赶路,还未到达第二处关卡,远远便飘来一股血腥味。
石亭的铜钟微微摇晃,由于幅度轻微并未发出声响,铜钟上喷满鲜血,淅淅沥沥,滴落在地。栏杆处散落着几具碎尸,身躯四分五裂,分不清谁的胳膊谁的头。石亭后方的屋舍前,正蠕动着一具鲜红的残躯,持续发出类似闷声呜咽的声音。
那是一位身着红袍的枯瘦老者,双手双脚被断,舌头被割,双眼被刺瞎,鲜血染红了他整个身躯。下此毒手之人本意不是要留他一命,而是要他在濒死之前承受人彘最大的痛苦。红袍老者听到有人前来,张口呜呜叫个不停,口中血水随即溢满了脸颊。
黄泉冷着脸拔出旁边一人的剑,面无表情地走近红袍老者,倏而一剑刺穿了他的咽喉,蠕动的残躯顿时安静,当场死亡。幽泉不满道:“你何必要助他解脱?”黄泉淡淡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道:“好歹我们曾经同为神教中人。”其余八人闻言,皆是一僵。
道上的皆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凶徒,却也为这惨烈的场景所震撼。杀人不过头点地,但那些人出手之凶残当世少见,足见其暴戾嗜杀的秉性。九狱几人眼见这样的场面,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暗叹幕后之主神通广大,竟能差遣这帮恶魔。
诸凶来到第三处关卡时,那些人已然破关而去,蛇窟传来阵阵异响,上方吊桥已被放下。对岸塔楼毁损严重,墙壁上溅着殷殷鲜血。诸凶通过吊桥时,俯视瞧见十几具尸体被蛇浪淹没,不大一会儿便翻起一堆白骨,令人不寒而栗。
那些人手段残忍连破两关,九狱等人忌惮中夹杂着一丝忧虑。他们恨太一教入骨,欲捣毁其千年基业,却并非热血冲动之人。那些人凭着强悍的实力,强势摧毁两处关卡没什么稀奇,然第四处关卡与其他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