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峰独目湿润,她对他所做的一切将是他一生的噩梦。他在生存的边缘挣扎着,抛弃了所有的尊严和体面。当他今日遇上两位血亲,他早已没了往日的成见,在最初的羞愧无措后,终是宣泄出自己的委屈。
云峰惶恐道:“她是一头自私贪婪的野兽,她没有人的感情。”云峥难以理解这种残忍,云峰和云霄皆是她的骨肉,她如何能够下得去手?当日从云泽口中得知云霄已死,他还曾怀疑此是鱼莲心的诡计,暗中调查结果属实,令他惶惑。他忿怒道:“她为何要如此对您?”
云峰沉默半晌,方才木然道:“她本来就是睚眦必报之人,三弟和泽儿曾忤了她的意,又见脱离她的控制,所以才遭其杀手。泽儿走后,她欲以殊儿为傀儡,另扯云家大旗与你抗衡,但我不愿再趟浑水,结果被她废了武功,毁眼断腿,逐出家门。”
云泽皱眉问道:“那二哥呢?他怎能眼睁睁看着您遭她毒手?”云峰痛苦不堪道:“你们不要怪殊儿,他已经尽力了。若不是他拼命救我,我这条残命只怕都留不下,他付出的代价是心甘情愿成为她手中的傀儡。”
云峰独目流出一行泪来,少女满脸戚容,伸手为他拭去泪水。他哀声道:“她放出话来,若殊儿有半分忤逆之举,或者与我再有一点瓜葛,她便要随时取走我的性命。真是苦了我的殊儿,他现在一定很煎熬。”
云泽斩钉截铁道:“我一定要杀了她!”云峥打量着浑身冒着杀气的云泽,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曾经那个文雅内敛的云三公子竟也有这般杀性,全是因为那个人神共愤的鱼莲心,可是鱼莲心似乎完全不在乎众叛亲离。
云峰稳定心绪,沉声道:“你们还是不清楚她可怕的极限在哪,她最可怕的不是她的武功和计谋,而是她的那颗狠毒的妇人心。她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已经筹划了很久,你们这样直接杀上门去是非常危险的。”
云峥仿佛感觉暗中投来一双戏谑的目光,凝重道:“她有什么阴谋,还请二叔告知。”云峰灰心丧气道:“我被逐出家门后,无从得知她的计划,但是我了解她的为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话锋一转道:“我们可以换个角度去分析,硬碰硬对她不利,她会找出你们的弱点,一击必中。云鱼两家来势虽众,但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她要想瓦解你们的攻势,必定会利用好这个弱点。”
云峥惊疑道:“什么弱点?”云峰独目射出冷光,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道:“你们的仁善便是弱点。城中失踪的幼童,十有八九与她脱不了干系,假如她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将几十幼童置于利剑之下,逼你俩单独入瓮,你们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两人闻言陡然惊出一身冷汗,云泽茫然道:“她会这么做吗?”云峰冷冷道:“这种手段对她来说稀松平常,她本就不在乎任何人的性命,如今伪善的面具业已撕下,她便再也不顾忌任何道德上的约束。一个百无禁忌的人,是极其可怕的。”
两人心中惶然不已,看着云峰的半残之身,便知他所言非虚。他们仿佛已经看到鱼莲心嘴角挂着胜券在握的残忍微笑,握剑刺入一个又一个幼童的胸口,逼着两人自愿走入她布设的陷阱。
云峥承认他最初并未将鱼莲心当做心腹大患,他之所以一路大张旗鼓也不是为了她,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敌人需要去面对。他一直在营造一种局面,蓬莱岂会放过他与鱼莲心相斗的机会?
云峥半晌回神道:“二叔,还有什么指点侄儿的?”云峰沉吟道:“城外有云家的庄园,暂时先别进城,眼前之急是亟需探查和扫除潜在的威胁,一旦你们遇上,便再无转圜的余地,切不可鲁莽。只要你们不遇上,她的威胁便会落在空处。”
云峥已然心中有数,最后温和道:“二叔,和侄儿回武林源吧。”云峰陷入沉默之中,云峥有此提议并未出乎他的意料,他向来是个仁善之人,但是云峰自哀已是废人,他还有何颜面返回云家?
他俯首将目光落向身侧的少女,少女虽不知世家大事,却也感受到云峰的为难。她抬头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其中意思再明白不过,不管他选择离去还是留下,她都愿意同他相依为命。云峰忽然生出怜惜之意,点头默然接受了云峥的提议。
陵阳城中,云家分支所居,虽不能与主家相提并论,却也是城中最威赫的宅院。云殊脚下迅捷不紊,沿着曲折游廊,穿过几处门楼,直奔一方花团锦簇之处,缤纷之间有一座七尺白玉台,台上有一座飞仙阁。
三层楼阁皆由铁木所筑,梁栋、窗棂不同于寻常楼阁的粗阔厚重,颇为纤巧秀丽。因铁木木质坚硬似铁,故无损折之危,反而固若金汤。楼阁雅致,轻盈于高台之上,具有仙娥飞天之态,此乃鱼莲心所居之地。
阁中空阔,少有赘物,然底层悬挂了许多青色纱幔,四面窗户洞开,徐风穿堂,青纱起伏如浪。云殊抬眼便看到鱼莲心正侧立于堂中,她的侧颜依旧如风韵犹存的美妇一般,同往昔位尊云老太君时一般的雍容华贵,矜持不苟。
云殊情急入阁,并未察觉出她今日实与以往有些不同,其神色间中多了一丝谨慎和冷峻。他眼中一抹冷意稍纵即逝,若非情不得已,他也不愿与之独处。他身形未稳张口便道:“太君,刚刚得到消息,他们忽然选择驻扎南郊,并未入城……”
此刻一道凌厉声音乍然炸裂道:“滚出去!”云殊猛觉胸口遭受一记重锤,窒息的感觉瞬间席卷周身。那声音并非出自鱼莲心之口,而是来自她对面青纱的深处,堂堂云家公子,云渊之孙,竟被如仆从一般呵斥。
云殊仅是下意识看了一眼,依稀瞧着青纱深处透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但他却没来由感到一阵恐惧,便转首不敢再看。鱼莲心不耐道:“殊儿,你先下去吧,今后若无我的允许,谁也不准靠近飞仙阁。”
云殊心有余悸,虽然不知那个人影是谁,但他瞧着自己一向畏惧的鱼莲心也对那人礼让有加,由此可见那人是个可怕的人物,没想到鱼莲心竟还有别的后手。他有些悻悻地转身退走,临去之际不甘地又瞥了一眼深处的那道身影。
这时恰巧风急了些,纱幔狂舞,露出那人的半张脸。云殊的心脏刹那骤停,出阁后他茫然踱步,对那半张脸却没有半分印象,亦不知其是男是女,唯独露出的那只眼眸带给他巨大的震撼,如鹰视,如狼顾。他醒神后仓皇逃离飞仙阁,潜意识警告自己一定要远离那只眼眸的主人。
鱼莲心对于云殊的失态毫不在意,却听深处那人淡淡鄙夷道:“这就是你挑的继承人?他怎能同云峥斗?”鱼莲心掩藏自己的不喜,淡漠道:“棋子而已,好用便成。下棋之人从来相信的都是自己,而非棋子。”
那人冷笑道:“希望你城外的棋子能够如你所言。”鱼莲心微微咬了咬牙,目光投向青纱后面的那人,恍惚间有些失神。这个人出现得太突然了,突然到她都没法周旋拒绝。即便此人意欲相助,她却无半分欣喜之意,因为她心中有恐惧。
她冷淡道:“我的棋子自然能够发挥他的作用,阁下只管作壁上观。”那人听出她言中隐含的嘲意,冷哼一声道:“云峥这些人,还不配我出手。若你连他们都对付不了,你以为你有资格受我之助吗?”
鱼莲心一向是高高在上,惯是颐指气使,何曾被这样俯视奚落过,心中难免恼怒。她不咸不淡道:“真希望有机会得到阁下之助的荣幸。”那人岂能听不出她言中的嘲讽,傲然道:“云峥虽是我的目标,却不是我此行的对手,到时候你便会庆幸。”
鱼莲心一直坚信此人乃不速之客,忽来陵阳,绝非只为了助她对付云家的新掌门,定是存有别的意图。她深知请神容易送神难,况且此人是不请自来,而且不容她拒绝。此次云鱼两家联袂共击,来势汹汹,她不知那人所谓的敌人还会有谁?事情似乎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她猛地想到什么,惊疑道:“你要对付的是雪鸿他们?”那人沉默片刻,微微诧异道:“没想到你竟能想到此节。”得到那人肯定的答复,鱼莲心压制不住跳动的心,怔怔半晌,最后无奈苦笑道:“这么说此次雪鸿他们也来了,我只怕是在劫难逃。”
鱼莲心知道许多别人以为她不知道的事,她知道蓬莱,知道火焰岛,知道五行周天剑阵,也知道岛上暂居的那群人唯有三人不惧局势,还能自由行走江湖,他们是雪鸿、木青龙和张元宗。云峥有恃无恐出了火焰岛,那么定然不是孤身一人。
云峥离岛之时,张元宗彼时身在西域,如今云峥到了陵阳,算来张元宗想必回岛不久,那么暗中同行的便是雪鸿或木青龙,甚至两者齐至。鱼莲心暗骂自己疏忽大意,这两个人都不是她愿意面对的。
雪鸿是什么人,鱼莲心忌惮的不是他白道第一人的实力,而是他的剑客性情。当年雪鸿只身独剑杀了多少天山同门,俗世的道德不能约束一个无情的剑客。而对于木青龙其人,她不愿意面对他的理由只有一个,她曾经爱慕过他。
那人不知鱼莲心心中所想,径直漠然道:“你只管擒拿云峥,其他的人你不必理会。”鱼莲心无心计较那人居高临下的语气,脑中翻来覆去皆是“雪鸿”和“木青龙”两个名字,一个令她忌惮,一个令她彷徨,顿觉有些心灰意冷。
那人对鱼莲心的狠辣性情略知一二,不由奇怪她此刻的沉默,窃以为其慑于云峥背后的高手。若她因此萌生退意,对此行难免有些麻烦,于是冷斥道:“坐井观天,不识天地之辽阔。雪鸿、木青龙乃至白魔和太一教主,在你们眼中巍峨耸立,实非无敌,今日便让你瞧瞧什么叫做无敌。”
失神中的鱼莲心忽然闻到一声剑吟,七窍共鸣,心弦狂震,犹似瀑布兜头浇下,浑身泛着层层战栗。随之她看到一丝剑光从青纱后陡亮,旋即化作炽烈的光明,夭矫腾空,深深铭刻在她的脑海中,永不磨灭。
骤然一缕天光于头顶射下,她惊愕地抬头仰望,飞仙阁生生从中一分为二,溢满眼眶全是湛蓝苍穹,她木然低头俯视,白玉台亦是一分为二,沟壑深达七尺。铁木、玉石虽坚,却如刀切豆腐一般被一剑分离。
鱼莲心讷讷看着青纱顿地,露出那人形容,挺身握剑,满脸凛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