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鹤侧身淡笑,以目示意,引三人徐徐入观。阔别一载,少年身躯宽厚高壮了许多,他本就因累年修道而显得少年老成,此时更不见半点稚气。于昆仑山相逢故人,少年道士乍然起伏的心绪须臾复又归于平静。
道观虽小,一览无余,却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道殿、书斋、居室皆有。道殿简陋朴素,堂上奉祀的并非道家传统的三清四御,而是一幅“道”字。进入殿中的那一刹那,张元宗便被这幅道字所吸引,他默默静立在“道”字旁,恍觉一个人影跃然于纸上,不知不觉入了神。
清鹤见状神色如常,兀自为几人奉上粗茶后,安静落座垂目自饮。楚青岩好奇师兄为何会对一幅字如此感兴趣,于是起身凑近一同观看,恍然间一丝玄妙的感觉从纸上流泻而出,引得眉窍一颤。他凝神辨识那丝妙意,飘飘渺渺,终是一无所得。
他目不转睛盯着“道”字半晌,想要瞧出个子丑寅卯来,然越是想要一探究竟,越是如镜花水月,紧攥不可得。他最后百无聊赖地摇摇头,暗中腹议山野道观不奉祖师、神祇,有故作高深之嫌。
他瞥见师兄若有所思,好奇心乍然又被勾了起来,询问道:“师兄,你瞧出什么来了?”张元宗回神看了他一眼,神秘道:“这字可不简单。”楚青岩欲要深问,然而张元宗却转身寻了座位坐下,他也只好噤声入座。
几人茶过一巡,清鹤始才开口道:“能在昆仑山见到张公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楚青岩听他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脸上不掩古怪之色,却听张元宗微笑道:“我也没想到会在昆仑山遇到道长。”
清鹤岂不知其言外之意,自己本被昆仑谢东来所迫,不得已才抛下清秋观,却又居于昆仑山,这是个什么道理。他稍稍一顿道:“修道之人,有一瓦遮头,有一被盖身,便是自在,不拘在什么地方。”
张元宗洞察他故作不解,想是不愿详说,也就知情识趣,不去刨根问底,另道:“我们方才去了玉虚宫,然昆仑空无一人,你可知他们去了何处?”清鹤眉头微沉道:“贫道料想张公子履及昆仑必是为了两派争斗之事,可是你们来迟一步,昆仑举派去了西海。”
张元宗想清鹤居于昆仑山,不至于对昆仑派闭塞视听,又道:“昆仑、天山两派素有嫌隙,但也相安无事多年,为何此次竟到了兵戈相见的地步?甚至令昆仑倾巢而出?”清鹤忽地沉默不语,顷刻方道:“据说昆仑掌门独子惨死于天山剑法之下。”
三人闻言顿时一惊,楚青岩喃喃道:“杀子之仇,这如何能够化解,天山若不付出惨痛的代价,昆仑岂会善罢甘休?”掌门几乎等同于门派,能够支配派内所有力量,天山绝人香火,难怪昆仑会摆出破釜沉舟的姿态。
张元宗疑惑道:“能杀得了玄玑真人之子,凶手必定是个高手,那么此人在天山绝非无名无姓,这样的人怎会如此不知轻重?或许死在天山剑法之下,并不代表死在天山派的手中,其中可有隐情?”
清鹤忽道:“张公子可知真人之子死在什么剑法之下?”张元宗摇头道:“还请道长直言。”清鹤一字一顿道:“引剑术。”张元宗三人又是一怔,引剑术是天山失传绝学,在云家时由张元宗亲自交还给了天山。
清鹤缓缓道:“引剑术是天山独门绝学,失而复得这一年内,也只在江湖上施展过回。真人之子死于引剑术,是个人皆会认为真凶十有八九就是天山中人。唉,若是死了普通弟子也就罢了,偏偏死的是掌门之子。”
张元宗问道:“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清鹤淡淡道:“倒也不是什么隐情。昆仑出家入道不同于峨眉,讲究灭情绝欲,除了掌门真人需要太上忘情,门中弟子皆可婚配。玄玑真人的妻子难产而亡,其子出生不到三月,他以鳏夫之身接任了掌门之位,所以说这个孩子对他来说相当特殊。这一回不仅玄玑真人盛怒,而且昆仑举派皆誓与天山不死不休。”
不难想象,因幼时丧母,这对掌门父子之间必定存在深厚的感情。天山杀了昆仑掌门之子,的确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为子报仇是私情,抵抗蓬莱是大义,可是谁敢坦言自己能够取大义而舍私情?
张元宗知晓此事的为难之处,暗自叹了一口气,又道:“昆仑要攻打天山,怎得去了西海?”清鹤解释道:“昆仑初时扬言只要天山交出凶手,两派便能避免你死我亡的局面,可是天山矢口否认。两派都是名门正派,总不能行那暗中袭杀的勾当,于是约战于西海翡翠岛,直至一派陨落。”
张元宗皱眉道:“两派这一战之后,一派败亡,另一派也必定元气大伤。峨眉业已败落,眼见着又要衰败两派,五大派就只剩囚龙寺和武夷宫,而四大世家除却云家名实相副,其余三家哪还能左右江湖。这正道武林还有什么希望!”
中土武林确实人才鼎盛,可门派才是传承的根基,一旦一个个门派衰败,才俊们就如无根之萍,随风而散。然时不我待,蓬莱的黑手很快便会落下,若这时昆仑、天山再消耗殆亡,正是为蓬莱自清了障碍。
天山派施展引剑术杀害昆仑掌门之子,如此高调无忌,实在是大违常理,难不成还是天山主动引起纷争?两派俱是西域大派,谁也取代不了谁,不会轻易真刀实枪大干一场,否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谁也讨不了好去。
引剑术……引剑术……,张元宗心中不住默念,往往事情越简单破绽越少,若是此事有什么转机,只怕要落在引剑术上。他脑海中各种念头纷纷涌出,引剑术、清鹤、清秋观、归墟、昆仑、玄玑诸如此类,如一团乱麻交织在一起。
仿佛黑暗中忽然见到一丝光明,张元宗开口道:“青岩,你可还记得师门中关于‘天元道剑’的记载?”楚青岩不解师兄为何问起这个,下意识答道:“天元道剑并非是一套剑法,而是一种辨剑识剑之术,精通天元道剑者,天下任何一套剑法,只要瞧上那么一眼,便能手到擒来,得个中三昧,可谓是剑客梦寐以求的秘术。”
张元宗淡笑道:“你有所不知,清鹤道长就是清秋观唯一的传人。”楚青岩惊讶道:“我一直遗憾本门只有记载,无缘得见真本秘笈,不知天元道剑是否真如记载中那般厉害,今日正好向小道长求证一二。”
清鹤倏然脸色惨白,兀自沉默不语,张元宗洞悉人心,心中已然有了所得。他对着清鹤淡淡道:“若是有一精通天元道剑之人,暗中瞧过几次天山派施展引剑术,然后杀了玄玑真人之子,嫁祸给天山。道长,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天元道剑传自蓬莱,归墟当年凭之纵横天下,成为江湖第一人。后来清秋观能够参悟天元道剑的弟子匮乏,导致曾经的道家领袖已然烟消云散。若说天山派真要同昆仑撕破脸皮,实在是没有道理,那么依据如今的江湖形势,不能不考虑是否有人挑拨离间。
张元宗笃定清鹤并非普通的小道士,他一定知晓什么内情,故意抛出天元道剑,不过是投石问路。清鹤脸上神情变化莫测,他对此事并未多做他想。此事经张元宗挑出另一种可能性,心中越想越难宁静。
张元宗意指蓬莱作梗,然而清鹤却想差了,以为他洞察出什么蛛丝马迹。他犹豫不决道:“不瞒张公子,昆仑派早已知晓贫道居于昆仑山。”张元宗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昆仑派绝不会允许不知根底的人留在昆仑山,只是问道:“那天元道剑?”
清鹤身子微僵,启齿道:“昆仑没有向贫道索要天元道剑。”张元宗顿时心生疑惑,那时谢东来完全不顾正道人士的身份,也要逼迫清鹤交出天元道剑,如今他羊入虎口,却能幸免于难,这还真是一件怪事。
张元宗默然望着他,静待下文,清鹤斟酌半晌,最后为难道:“玄玑真人乃是家父。”三人闻言登时惊怔当场,张元宗没想到他的投石问路竟牵扯出这样一个惊天之秘,于是问道:“那被杀之人是谁?”
清鹤轻叹道:“那是我在昆仑派的替身,我自小便生活在昆仑山外,除了家父无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后来机缘巧合,被师兄带上了清秋观。如今有昆仑掌门之令,昆仑中人自然不会为难于我。”
楚青岩皱眉道:“既然死的不是掌门之子,那么约战天山是否太过小题大做,我看这玄玑真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当着清鹤的面直言不讳,毫不顾忌情面,清鹤唯有苦笑道:“昆仑的决定非我所能左右,再者说我只是一名清秋观的弟子。”
思及此事的主导者,张元宗方才并未将昆仑考虑在内,抛开蓬莱的因素不谈,天山坐实罪名的可能性更大。如今得知个中惊人内情,楚青岩所言不无道理,昆仑在此事上更像一个推动者,这幕后黑手与玄玑真人看来是脱不了干系,那么关键是谁杀了清鹤的替身?
张元宗问道:“道长确定没有第二个人得到天元道剑吗?”清鹤笃定道:“天元道剑一直在贫道手中。”张元宗又道:“会不会有人暗中得了它?”清鹤坚定道:“所有人皆错误认为天元道剑是一本秘笈,其实不然。”
他侧首抬头,三人皆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堂上那幅“道”字,只听他缓缓道:“张公子应该也瞧出了端倪,这就是天元道剑。”楚青岩豁然站起身来,震惊地再次走近那幅“道”字,定定看了半晌,呆呆道:“这就是天元道剑?我怎么什么都瞧不出来,这算哪门子的秘术。”
张元宗责备道:“青岩,天元道剑是清秋观不传之秘,别失了分寸。”楚青岩讪讪地回到座位上,清鹤不以为意道:“张公子言重了,这天元道剑极难参透,师兄他大半生也就得了些皮毛,所以就算有人得到了它,也无济于事。”
楚青岩啧啧称奇道:“从一个字悟出天元道剑,的确是难上加难,那么清秋观岂不总是入宝山而空回?”清鹤淡淡道:“其实告知诸位也无妨,参悟天元道剑的秘诀在于悟道,只要道境有成,自然能悟出一二。”
张元宗心思百转,若是清鹤所言属实,那么杀害清鹤替身之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修习引剑术的天山中人,一是蓬莱精通天元道剑之人,甚至很可能是以别的身份潜伏在中土的蓬莱人。再三思虑,玄玑真人行事有异,将会是这件事的一个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