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沉默片刻,张元宗又郑重道:“眼前还有一件要紧事需要同道长商榷。”清鹤不解道:“张公子但说无妨。”张元宗凝重道:“道长随时有性命之忧,决不能再居昆仑,此行需要同我们一道走。”随后他便把蓬莱天选谶言告知了清鹤,“清秋遗鹤”所指便是他。
清鹤脸露惊愕之色,随即而逝,似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另问道:“张公子可查出杀害我师兄的凶手?”张元宗目光一凝,叹道:“凶手就是蓬莱。他们当时之所以放过你,正是因为你是天命之选。如今他们无需担心血液凝固,自然会随时取你性命。”
清鹤欲言又止,最后道:“贫道同诸位一道去西海。”张元宗点头道:“如此甚好,我们最好即刻出发。”清鹤起身去收拾行囊,携带的主要还是道家典籍,最后他取下堂上那幅“道”字,卷好装在锦袋中,颇为细致。
申先生躺在玉虚宫的玉顶上,右手攥着一个碧绿的玉壶,昆仑的藏酒别有一番风味。日光暖暖地扑在他的身上,昆仑山草木的气息混着酒香一直缭绕在鼻端,深吸一口,只觉浑身舒泰。他醉醺醺半阖双眼,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离,安静地享受着大好时光。
对于人去楼空的昆仑,他没有心思寻觅探幽,就算是藏书藏宝丰富的玉虚宫,他貌似也不屑一顾,只是喜欢这玉顶上的风景。玉虚宫之上是昆仑山第三阶层城,下层是悬崖峭壁,往上三分之二的区域覆满皑皑白雪,经年不化,昆仑之巅更在白云之上。
他的目光微微一顿,聚目细细打量,只见一个暗影从雪峰中飞出,在空中滑翔盘旋,依稀属于雕类,由于距离太远,看不真切。那雕忽然收翅下坠,直向玉顶俯冲而至,距离玉顶七八丈左右,它陡然伸展翅膀,减缓下降的速度,落下好大一片阴影,翼展竟有丈余长。
这雕整体呈暗赤褐色,羽端金黄,钢筋铁骨,生得颇为神骏雄健,鸟目碧绿慑人,鸟喙、双爪锋利无比,好一只凶态毕露的碧眼金雕!申先生脱口赞道:“好大的家伙!”似是完全没有被捕食的觉悟。
这金雕来势迅猛至极,径直向猎物抓去,利爪虚握,勾勾凌厉,能塞进人的整个头颅,非是寻常高手所能抵挡。因碧眼金雕强势逼近,挂起一阵腥热的狂风,吹得申先生衣发俱乱。雕影遮天蔽日覆压,犹如一场噩梦。
申先生依旧斜躺着玉瓦上,只是随意握住身旁的剑柄,剑出如龙,倏然向上撩起,斩向那只猛禽。剑芒炽烈,虚空传出异响,那金雕久居昆仑,做了这昆仑派的邻居,颇通灵性,竟识得这一剑的厉害,双翅猛振,扶摇而上,竟躲过了这一剑的虐杀。
申先生自言自语道:“看这金雕的架势,惯常猎捕人类,若是寻常人家,遇到这等恶禽,岂不是要一命呜呼,昆仑为何要坐视这凶物逍遥法外?”那金雕见一击不中,便知这人不好相与,遂弃了这猎物,继续在高空盘旋,另到他处搜寻新的猎物。
申先生喃喃道:“今日我就替天行道一回,除了你这祸害。”金雕翔于高空,自然无法捕杀,但它的老巢似乎就在这雪峰之上,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在它老巢处守株待兔,自有机会结果了它。
申先生一手握剑,一手提酒,从玉虚顶上飘然飞下,脚尖轻点树枝、屋顶,如闪电一般穿过山谷,掠至层城下。他抬头仰望险绝的峭壁,张口猛灌一气,然后打了一个酒嗝,继而猛然提气沿着峭壁向上飞去。
峭壁上百丈之高,越是往上,速度越是放缓,但他整个身影却好似黏在峭壁上,类似于江湖中壁虎游墙一类的轻身功夫,但高明之处不可同日而语。中途遇到凸石或老树,他还可借力提升速度。费了好一会儿功夫,他才攀上层城下方的悬崖,进入雪峰地带。
雪冷风寒,凛冽刺骨,他举壶又饮了一口酒,然后开始寻找碧眼金雕的老巢。雪峰积雪深厚,不知雪下藏着何等的危险。他双脚踩在雪地上,却不留下一丝痕迹。过了半个时辰,寻到一处巨大的洞穴,洞口散落雕羽,想必此处就是那金雕的老巢。
申先生夷然不惧,施施然踏进洞穴,甚至生出几分闲情逸致,打算欣赏一番凶禽的住处。洞穴一眼望不到头,甬道沾满干涸的血迹,再无其他杂物,想必这金雕也算爱干净,食完猎物后将剩余尽皆扔在了旁处,掩在雪地之下,但这洞穴的气味着实不好闻。
幽暗的甬道前方隐约闪过点点光亮,申先生心中生奇,于是加快脚步奔近,只见前方豁然开朗,原来里面藏着一个更大的空间。洞壁上燃着一盏油灯,右下方赫然是一个极大的鸟巢,想必是金雕的休憩之所。
申先生握剑走近鸟巢,里面干燥整洁,空无一物。他环伺四周,借助微弱的火光,陡然发现洞穴左侧建有一座囚牢。囚牢五面俱是石壁,唯一对着鸟巢的一面由幼儿手臂粗的铁柱拦住,里面有简单的生活用物。困在此牢的囚徒,日夜同碧眼金雕相对,只怕不死也要疯癫。
此刻囚牢角落里正静静盘坐着一人,他似乎与这昏暗的囚室融为一体,若不仔细观察,很容易忽视他的存在。他缓缓抬头打量这位握剑提酒的来客,暗忖怎会有人来到此处,微惊道:“你是何人?”
待申先生适应洞中幽暗,凝目瞧清牢中那人的面容。这个囚徒是位中年道士,相貌普通无奇,然而即便居于昏暗污秽的囚牢,他浑身也散发着一股掩藏不住的洁净气韵,他的言语,他的目光,他的神态,都有一种寂静的力量。
申先生心生好奇,不答反问道:“你又是何人?”中年道士淡淡道:“贫道裴灵韵。”申先生惊诧道:“你就是那个昆仑派的道士?”裴灵韵淡笑出尘,道:“阁下能知贫道微名,真是三生有幸。不知阁下是谁?为何会来到此处?”
申先生坦然答道:“鄙人姓申,本是来昆仑偷酒的,没曾想昆仑竟是空荡荡的。谁知正就着昆仑盛景下酒,却被一扁毛畜生当作口粮。一时气愤不过,自然要找它算账。”裴灵韵不觉莞尔,率真道:“敝派的酒虽然不错,但是井中的水更好,先生也应该尝一尝。”
申先生最喜心怀坦荡之人,于是笑道:“好个道士!我曾言昆仑只有你有资格称得上半个道士,如今想来,是我看低了你。”裴灵韵自惭道:“什么道士不道士的,都是七情六欲一样不落的寻常人。”即便他如此自谦,但他身上自有脱俗的风华,不见迂腐之气。
申先生问道:“这是什么鬼地方?你怎会困在此处?”裴灵韵苦笑道:“这是敝派最隐蔽的囚牢,想必先生已知昆仑约战天山之事,这对两派来说都是一场灾难。贫道因反对掌门的命令,所以才被打入此牢。”
申先生目光微闪道:“你也承认都是寻常人,又怎能真得超然物外?话说因为天山一派的存在,昆仑一直不能在西域称尊。如果此次借机削弱天山的势力,昆仑就能坐拥西域,眺望中原,不也是好事一桩。”
裴灵韵摇头道:“先生无需故意试探。贫道修道多年,也不知道什么是道。曾经有一位清鹤道友告诉我,这世上无神无仙,修道非是为了羽化飞升,而是让自己归于宁静,何必要绞尽脑汁去思玄探虚。这回约战天山,人人情绪激奋,昆仑哪还有修道的样子!”
“我们生的是血肉之躯,吃的是五谷杂粮,有的是七情六欲。不管修道多少年,生死和道义都是最应平静相待的。掌门也罢,老辈也罢,都无权拿着弟子的性命去争权夺势,更何况天山又岂是易与之辈?”
申先生抚掌赞道:“说得好!那位叫清鹤的道士也说得好!”称赞方罢,他又认真道:“我若救你出来,你准备如何去做?”裴灵韵陡然起身,清操厉冰雪,决然道:“话已徒然,那就用剑吧!”申先生洒然大笑道:“真是大大对我胃口,今后我们能成为朋友也说不定。”
这时洞外传来振翅的响动,想来是碧眼金雕捕食归来。裴灵韵脸色微变道:“这碧眼金雕是异种,浑身如铜墙铁壁,只是勉强被驯服,当作半个看牢之人,它极为桀骜凶残,你要当心。”申先生握剑轻敲玉壶,神态轻松道:“等的就是它。”
金雕入洞乍然看到不速之客,盛怒之下一声长鸣,刺得耳膜疼痛。洞中极为开阔,金雕忘了方才的忌惮,展开双翼就向申先生横扫,狂风顿时大作,它的羽毛坚硬似铁,石质地面被刮出一道深沟,与此同时,凶厉的鸟喙也啄向申先生的头颅。若是被它击中,非死即残。
裴灵韵自然见过碧眼金雕的神勇,此时不由为申先生提心吊胆。申先生如江中一叶扁舟,身影起伏漂流,而那柄剑恰如撑船的竹篙,成为不畏波涛的关键。金雕虽然凶猛彪悍,却还是被这柄剑压得死死的。
裴灵韵惊愕地望着满洞狂暴的剑气和乱飞的残羽,申先生好似化作昂藏巨人,金雕不过是只小麻雀。金雕悲鸣不绝,遍布伤痕,终是清醒认识到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那人的气势和力量碾压得它生出怯意,慌忙地想要逃出洞穴。
申先生怎会给予它逃走的机会,移形换影,堵住出口,欲要来个瓮中捉鳖。他三下五去二,剑华弥漫整个洞穴,强势得一塌糊涂,将碧眼金雕当场斩杀,惊得裴灵韵呆在当场,心弦久久震颤不息。
申先生也不多言,握着染血的长剑,对着囚牢的铜锁连斩三剑方才破开,他举壶饮下最后一口酒,然后他信手抛了长剑和玉壶,畅然道:“痛快!”裴灵韵被申先生的风范所折,心想若是能成为他那样的人,又何必要修道?
两人从洞中走出,望着雄伟壮阔的昆仑山,胸襟也开阔了不少,瞧这雪峰纯净无瑕,不知掩盖了所有的污秽和罪孽。裴灵韵诚恳道:“大恩不言谢,此恩贫道记在心上。”申先生摆手道:“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裴灵韵稍稍思虑,又道:“贫道准备即刻前往西海,本来不该再劳烦先生,但贫道还想多问一句,不知先生能否再施以援手?”申先生沉默片刻,为难道:“我只想做那逍遥人,不愿为这些俗事所累。至于你的请求,容我再想想,若想通了我们自会在西海相见。”
瞧着裴灵韵微微有些失望,申先生洒然道:“你无需担心自己势单力薄,与你志同道合之人也不是没有,你若抓紧时间,或许还能追上张元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