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老者闻言微微变色,拳头紧握,背脊绷直,竭力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尽量镇定地审视着初次见面的申先生,他有些玩世不恭,有些杀伐决绝,要命的却是他无情地揭开了自己的遮羞布。他方才带给张元宗的那种感觉,此时申先生也带给了他,心中不免悚然。
望江楼中,申先生忽然懒得言语了,提着酒坛寻了把椅子坐下,斜靠着旁边残损的桌子,眼睛斜瞥着这位说书先生。虽然这个名字曾经只出现过一回,但是张元宗还是豁然忆起“沈南公”三个字代表了什么。
楚青岩久居深山,对此别无他感,只听巫千雪惊诧道:“您是沈家的掌门?”此论一出,张元宗三人皆惊疑不定地凝视说书老者,而申先生似是双耳不闻窗外事,兀自在一旁喝酒自醉,想必是早已知晓老者的身份。
张元宗曾听云三太爷云海提过此人,当时云家内部争权正酣,沈睿在其中扮演着激化冲突的角色,他亲口承认自己是沈南公之孙。许多事流光浮影一般划过脑海,张元宗深感尘世纠缠复杂,谁又能洞察所有的心意。
说书老者并未出口否认,显然是默认巫千雪之语,他冷眼盯着喝酒不休的申先生,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沈家自败血之乱后远遁江湖,杳杳然然,久不见其踪,日前只得见沈睿一人。沈家人得上天眷顾,素来以才智超人著称,于沈睿之身可见一斑。
沈南公,即说书老者乃是沈家的掌门,沈睿的祖父,享誉江湖几十载。想他堂堂一代掌门,竟颠沛流离,干起说书的行当,真是怪事也哉。由此不难理解,他之所以对蓬莱的阴谋和张元宗等人的筹划知之甚详,想必是同沈睿互通消息的缘故。
沈家这对爷孙行事倒是古怪得很,曾经沈睿也同张元宗等人一道听过沈南公说书,硬是未曾道破,由此可见其城府深沉。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说书老者是沈南公,其孙沈睿如今又同属同仇敌忾的阵营,那么张元宗自然不能袖手此事,令其罹难于望江楼。
张元宗心生踟蹰,申先生是位坦荡的风尘异人,他颇有结交之心,如此境况之下,他不好挑明偏帮于谁,只得尽力周旋,欲化解他们之间的冲突。然而申先生却不愿给他做和事佬的机会,淡漠道:“沈家最擅长阴诡之术,你们要当心,别受他蒙骗。”
沈南公神色一肃,冷冷道:“我沈家的门楣如何?江湖同道自有公断!还容不得别人恶言诬陷!倒是你,来历十分可疑,江湖上可没有你这号人物。你一意阻止我将蓬莱大白于天下,说不定同那些邪魔是一丘之貉!”
申先生闻言不禁大笑连连,久久方止,不屑道:“沈南公啊沈南公,若不是有旁人在场,你以为我会容你巧言令色吗?”接着他似笑非笑看着张元宗,打趣道:“张公子一直隐瞒蓬莱的祸心,是否也是邪魔外道?”
楚青岩第一个心生不满,脱口反驳道:“师兄怎么可能是那些人!”申先生轻笑道:“是啊,龙门一脉素来是坚守侠义的底线,千年清誉,不沾点尘。我与龙门同有此心,为何偏偏对我却南辕北辙呢?”
沈南公戒备地盯着身形歪斜的申先生,义正言辞道:“你既知张公子是龙门中人,就该明白他与蓬莱势不两立,怎容你胡乱攀附并论?你来历不明,又详知蓬莱诸事,不是那些邪魔又能是谁?你一心想杀我,非是忧心江湖生乱,而是担心蓬莱被群起而攻之,阴谋败露!”
申先生忽而古怪道:“你说得还真是入情入理,可是十七年过去了,沈家还是曾经的沈家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沈南公只觉他的话如同无数寒刺,根根刺入自己的脊梁,一直支撑自己的那口气似要马上泄去。
他陡然双目如炬,势要将申先生照出个原形毕露,然而随着时间流去,眼中怀疑、惊恐、悲伤、落寞之情渐渐翻涌出来。申先生将酒坛放在旁边的木桌上,以看戏的姿态望着沈南公,满眼尽是嘲讽。
照此情形,申先生似是知晓沈家什么内情,踩住了沈南公的痛处,至于这内情是否有碍侠义却不得而知。沈南公是个通幽探微之人,而申先生更是不遑多让。张元宗开门见山问道:“申先生,敢问您要杀沈掌门所为何因?”
申先生眉眼间忽现凌厉之意,冷冷道:“你可知他为何要将蓬莱公之于众?你若是信了他那套冠冕堂皇的鬼话就大错特错了!他一心只想将江湖搅得越乱越好,满足他沈家未亡人的变态心理。”
沈南公身影微微一晃,脸颊泛着青白之色,完全没了方才说书人侃天侃地的精神头儿。张元宗余光扫得真切,不解道:“这是何意?”申先生露出隐晦的笑容,答非所问道:“如今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沈家大概只剩下两个人了吧。”
沈南公暗道他果然知道,隐藏多年的真相今日终是要见天了,似是认命般,他主动开口道:“老天不公,败血之乱那年,沈家遭受灾厄,整族病亡殆尽,只有我和睿儿逃过一劫。老夫无法接受沈家就此毁于一旦,遂对外声称全族隐世,妄想沈家声名能够虚应几载。”
言及于此,沈南公眼眶泛红,神态间颇为不甘,时隔多年也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张元宗三人闻言大惊,沈家竟遭受这样的灾祸,悄无声息地泯然于江湖,着实令人唏嘘。申先生鄙夷道:“还真是一个令人心生同情的故事,可故事就只是故事而已。”
沈南公猛然抬头怒视申先生,义愤填膺道:“我沈家虽然大势已去,但几百年的清誉,我誓死也要捍卫。”他激烈难抑的姿态,在沈家大厦坍塌的背景下显得那么苍凉,像是最后孤独无力的嚎叫。
申先生施施然起身,拊掌阴阳怪气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若是那伶人,必定是最红的角儿。”不待沈南公怒言驳斥,申先生神色骤变,冷声道:“你沈家久负才情盛名,骨子里清高孤傲,不甘旁的世家、门派与己相提并论,挖空心思想着一枝独秀。”
“当年太一教欲以败血之术令正道自相残杀,那幕后之人率先找上的就是你野心勃勃的沈家,然后才是痴迷杏林秘技的花家。沈家的野心实在太大,在得到败血之术后,却生了异心,欲将此术据为已有,以待徐徐图之,结果被人毒杀满门。”
沈南公只觉晴天一个霹雳,正中己身,向后一个踉跄,几欲摔倒,他伸手指着申先生,双目圆睁道:“你……你到底是谁?!”申先生无视他的质问,继续道:“后来你一把火烧了沈家祖宅,带着孙儿隐遁江湖。可是你不忿沈家遭此劫难,却又不知该找谁报仇,渐渐心智扭曲,心生不平,一直筹划着如何报复江湖同道。”
沈南公惊恐而厉声道:“一派胡言!”申先生气闲神定道:“你同沈睿一直暗中寻找机会,引起江湖纷争,为的是满足你的一己私恨。这一次你以说书人的身份抖出蓬莱秘事,就是为了造成江湖恐慌,引发杀戮,其心可诛!”
沈南公圭怒道:“空口无凭,何足为据!”申先生神色漠然,淡淡道:“我并不想证明什么,也没有必要说服你。你今日必死无疑,我也无愧于心。”沈南公愕然哑口,目光游离,最终落在张元宗的身上。
两人言语间揭露的是一个肮脏的真相,张元宗此刻相当为难,他知道沈南公希望自己能够助他脱困,他不该相信来历不明的申先生,不该相信片面之词。他斟酌道:“申先生所言确实骇然,此事能否有转圜的余地?待真相明了,我自会给先生一个交代。”
申先生默然看了他片刻,谴责道:“龙门身负对抗蓬莱的重任,张公子岂能这般昏昧?”张元宗犹疑道:“当年之事有待查证,而今日沈掌门意欲宣扬蓬莱之事,在下虽不赞同,却也认为此举在情理之中,无法断定是否包藏祸心。”
申先生无声失笑,然后紧盯着张元宗道:“你可知去年太一教为何突然攻打花苏两家?太一教主逼你跳崖,你却未死,自然有人要传信说张公子正在苗疆,至于这传信之人是谁,你亲自去问那太一教主,总会寻出蛛丝马迹。”
犹如脑海中响起一道惊雷,张元宗震惊地望向沈南公,后者已是一脸颓然。张元宗虽然觉得这通风报信无甚用处,因为他入疆前曾在九宝楼见过太一教主,其行踪自然逃不过太一教的眼线,但是这份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着实可怕。
沈南公的神经有些麻木,感觉自己这些年的作为似是一个小丑。申先生并未就此消停,又冷冷抛出几句道:“沈睿无缘无故激化云峥和鱼莲心,朱浩昌和你之间的矛盾,损人不利己,又是为了什么?这可不是什么名门世家的做派。”
申先生一举揭露了太多阴暗的事实,沈南公已然枯萎成一滩灰烬,八目注视之下,他慢慢抬头挺胸,抖擞精神,然后对着申先生咬牙切齿道:“当年那人害得我沈家家破人亡,你对个中内情知之甚详,你是不是同那人是一道的?”
申先生似是不愿对他多解释什么,而是对张元宗道:“千年前的神魔之战,非只你龙门祖师知晓真相,力挽天下之危,亦不是你龙门一脉的责任。江湖隐秘各有传承,隐世之人只是不愿为寻常江湖事踏入尘世罢了。”
张元宗懂得他言中之意,己方一直谨小慎微,不愿将蓬莱之秘泄露出去,但有心人早就洞若观火,而他并不是什么身份可疑之人。申先生无需当场拿出什么真凭实据,只要认定他是江湖清流,那么沈南公就真得是深陷泥淖了。
即便沈掌门走火入魔,但他心中有一个关卡他是迈不过去的,那就是沈家的门楣。只要申先生所言属实,无需耗费时间去求证,他想必只剩下自戕逃避这条死路了。沈掌门定是无法在生前眼睁睁看着沈家受辱于江湖同道。
沈南公得不到答案,心中却已有了答案。他今日想要活下来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紧紧抓住张元宗这根救命稻草便可,可是活下来又能怎样去面对将来的窘迫?申先生就像自己头顶上的三尺神明,知晓自己犯下的错与罪,他逃得过今日,却逃不过明日。
最后他又是癫狂又是苦闷道:“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我沈家几百年的盛荣竟全败在我的手里!凭什么他云家可以长盛不衰!凭什么花苏两家还可以苟延残喘!凭什么五大派就可以气运绵长!可怜我沈家坍塌成泥!可怜我惊才绝艳的孩儿!可怜我沈家三百的青年才俊!”
沈南公一连串的质问宣泄他所有的愤懑,他最后呜咽道:“即便我今日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见他们?”他一双老眼昏沉,泪光滂沱,十足十是位可怜的老人,他的一生却也应了那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
老人呜呜咽咽哭了半晌,申先生百无聊赖地奉送了一个白眼,好歹也是沈家的掌门,真是丢人现眼极了。张元宗心中五味杂陈,沈南公显然是默认了自己所犯下的恶行,可他能做这个主持正义的审判者吗?
虽然花苏两家的伤亡是由太一教直接酿成,可是谁敢言沈南公手上没有沾染半点鲜血。若是张元宗选择放任不管,他将来如何面对苏航和花未眠,更何况还有巫千雪这位花家人在场。他忍不住转首以目相询,只见巫千雪正平静地回望着他,他读懂了那双幽深的眼眸,无论自己如何抉择,她都会全心全意支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