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江,游龙镇。
故地重游,张元宗的心境与往昔已是不同。望江楼中,说书老者声情并茂,对江湖逸事如数家珍,言语间又极具感染力,或谈英雄豪侠,端是凛然正派,或说风流韵事,好个荒腔走板,亦庄亦谐,引得听客入迷。一楼堂中座不虚席,二楼栏杆处也挤满了三教九流。
张元宗饶有兴趣地望着堂中喧闹,他已不是第一次遇上这位老者。说书人行走大江南北,倒也寻常,然而再次见到他,不由自主勾起了他心中微妙的隐秘,不知不觉间微微发怔。巫千雪有感于他的异样,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张元宗回神对之微笑道:“没事。”
老者方将说毕一事,博得满堂华彩,纷纷打赏,抛掷银钱无数。他倒是不同以往,飘飘然端起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派头,视若无睹,正襟危坐地端起面前的茶杯有模有样地呷了一口,眸眼间却是一派悠然自得。
待楼中喧嚣稍降,他陡然一拍醒木,煞有介事道:“方才说道的都是天南地北的事儿,俗话说得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今个儿老朽就再说道说道咱游龙镇的事吧。”有人紧接着起哄道:“游龙镇地处偏远,有啥好说的?别是你肚子里没货了吧?”
老者闻言随即脸色一板,郑重其事道:“这位客官,此言差矣。天下何处不江湖,江湖地有江湖事。老夫我履及中土各地,这肚子里有的是整个江湖,就是让我说个一年半载,都不给你带重样儿的。打人不打脸,千万别说我肚子里没货。”
先前那人嘟哝道:“好好的,说什么游龙镇,你想再赚些茶水钱,可要拿出些干货。”老者忽然拔高声调道:“游龙镇怎么了?难道游龙镇就没有奇人奇事吗?去年今时,发生的那些事,想必诸位客官或多或少都有耳闻。”
有人嚷嚷道:“岂止耳闻,我还亲眼所见呢,何须你这老头儿多嘴。”老者故作神秘道:“这位兄弟说得在理,这些广闻自然不足道也。可是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将要说的是这些事背后的一个人。”
去年竹海惊魂令人骇然,沦陷幻阵的更觉惊梦一场,却不知背后的真相。在场的也有亲身经历者,扪心细想,除了那个神棍一般的子虚老头,和后来现身的太一教白魔,还有谁值得大说特说呢?
不过仍有人捧场道:“别卖关子了,快说说此人是谁?”老者娓娓道:“望江楼后,竹海深处,一直隐居着梁氏一脉,于此看守纯钧灵魄三百年,到这一代梁氏仅余梁临川一人,依然恪守祖上遗训。竹海中发生的各种怪事,都是因梁临川引起。”
众人或风闻或眼见,只道是神兵出世引得江湖躁动,并不知晓个中究竟。后来梁临川持造化棋盘在武圣殿开始扬名,而张水衣身藏纯钧灵魄也闹得沸沸扬扬,却少有人知一切都是从游龙镇开始的。
青岩豁然起身,兴奋道:“咦,是梁大哥,不知这老头儿会说他些什么?”他跃跃欲试,想要动身挤到近前去听个过瘾,张元宗摆手制止了他,微笑道:“这位老先生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说书先生,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楚青岩心中一动,草木皆兵道:“难道这老头儿也是蓬莱的人?”张元宗哭笑不得道:“瞎想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位先生每次出现都很巧合,而且他知道的东西都很孤秘。”楚青岩提议道:“要不让我去试试他?”张元宗笑道:“别节外生枝,我们还要抓紧时间赶路。”
此时有人洋洋得意道:“说到梁公子,我可知道不少消息。听说他拥有一件异宝——造化棋盘,其于阵法一道极为厉害。最近江湖上冒出一批神秘高手,先是擒住龙门传人张公子,又在巨峰顶上摆出八荒封杀阵,困住雪鸿前辈等一众江湖高手。所幸这位梁公子在崂山破了他们的阵法,方才化解了江湖危难。”
听人提及自己,张元宗神色如常地品尝笋茶,只是有些好奇这位老者到底想要说什么。老者含笑点头,继而又神秘兮兮道:“梁临川踏入江湖乃是顺应天命,他身上担负着拯救苍生的使命。”有人立马嗤笑道:“真是胡言乱语!”
老者悲叹道:“如今天现异象,双月临空,七星耀日,江湖上又冒出这么一批神秘高手,他们行事古怪,这都预示着江湖即将大乱。”有人当场驳斥道:“老头儿别在这儿神神叨叨,蛊惑人心。”
老者轻淡一笑,不以为意道:“无人知道天地的边际,无人追溯历史的尽头。我们所认识的只是沧海一粟,许多人许多事,我们都是懵懂无知。天下将乱,正如传说中千年之前的那场神魔大战。”
有人不屑道:“老家伙你真是越说越玄乎了。”老者掷地有声道:“要想弄清楚梁临川为何会成为拯救黎民苍生的那个人,我们必须要好好说一说崂山上的那群高手,因为他们将是引起这场江湖大乱的祸源。”
望江楼中顿时议论纷纷,由崂山之乱引起的喧闹历经几个月后仍不见减弱。那群恐怖的高手出现得突然,愚弄了整个江湖,后又消失得突然,各方江湖势力都寻觅不到他们的踪迹。一想到他们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巨峰顶上血腥还未散尽,所有人的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人群中出现些许的沉闷,老者适时抛出一句,道:“这些人的出现,并不是没有缘故的。”有人立马追问道:“是什么缘故?”老者的目光忽然有些深邃,他平静道:“千年前的神魔之战,并非全是虚构的故事,而是被夸大的历史。”
众人闻言皆是捉摸不清,有人急道:“你说得再明白些。”老者解释道:“神魔之战,实际上是一场武林正邪之战,武圣殿中的武圣,确有其人,他曾是战胜邪魔的正道前辈,同时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有人蘧然起身问道:“他是谁?”老者稍稍顿了顿,平淡道:“他是龙门的创派祖师。”自张元宗行走江湖,龙门不再是隐世的门派,其名业已轰传天下,楼中众人皆听闻过龙门之名,崂山之乱就是因张元宗而起。
人群中,张元宗、楚青岩、巫千雪两两相望,皆读出对方眼中的惊意。楚青岩皱眉道:“这老头儿也太邪乎了,怎么什么都知道?”他陡然一拍桌子,惊道:“他不会连一寸山都知道在哪吧?”好在众人的心思都在老者身上,并未察觉到他的失态。
张元宗也难免有些忧心,龙门传承之所以经久不衰,除了严苛的门规,还在于浩如烟海的典藏。龙门所在乃是一处绝世宝藏,若是被老者宣扬出去,一寸山必定会被江湖人士踏为平地,先不谈蓬莱苦心孤诣,中土武林必会争夺杀戮,自乱阵脚,岂不趁了蓬莱的心意?
张元宗示意静观其变,默然地结了一个剑指,以示在关键时刻出手制止。谁知有人转变了话头,问道:“那些魔头呢?后来又怎么样了?”老者目光微凝道:“被击败的邪魔外道,一直潜伏至今,等待着卷土重来的一天。”
乍然一听觉得在理,仔细一想又觉难以认同,千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有多少门派扛不住时间的消磨,断了传承。况且,有人提出了众人最不解的一个问题,道:“他们为何要等待千年之久?”其实他有可能想问的是,他们怎么能够等待千年呢?一个门派或鼎盛或没落,一百年已然足够了,一如曾经的清秋观。
老者淡淡道:“人与人之间,恨同爱一样,都是难以磨灭的。这些人心中仇恨的执念代代相传,未曾断绝,而每隔千年他们将会得到一个复仇的机会。”是啊,爱是各种感情中最温暖的,恨是最冰冷的,不过它们在诸般感情中最根深蒂固。
有人不解道:“什么样的机会,需要等待千年?”老者随意抬头望了望门口,却看不见天空,他遂即收回目光,沉声道:“他们的敌人是我们整个中土,要想复仇得逞,岂是易事?他们一直在等待双月临空、七星耀日的出现,只有在这样的异象下,他们才能启用绝世大阵,毁灭中土。”
众人皆震惊无言,呆若木鸡,老者继续道:“大难将至,唯有梁临川能够破解他们的绝世大阵,拯救苍生于危难。”有人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立马叱道:“信口开河!毁灭中土?真是天方夜谭!小老儿,你别在此危言耸听!”
老者涣然笑道:“诸位客官,你我皆凡人,何必太认真。老夫不过是挑些江湖奇闻异事博大家一听。”然而众人虽然皆认定是他信口杜撰,可是心中隐隐生出烦躁之意。诡异的天象,神秘的高手,都成为他们脑海中抹不去的阴影。
有人觉得心中有话如鲠在喉,忍不住道:“那些恨是什么恨?那些人是什么人?”提问之人并不期许老者能够回答,连整个江湖都找不出答案,又何必期许一个说书先生,同时他也不想承认自己被老者所言动摇了心志。
老者不由露出一抹无奈,缓缓道:“中土武林曾经犯下杀孽,围杀他们的祖辈,这血海深仇,非死不能化解。至于他们是什么人,我可以告诉大家,他们来自海外。”顿时好几人异口同声道:“海外哪儿?”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忘记了方才他们还在指责老者信口开河。
老者沉默了片刻,似是在酝酿什么,然后他准备开口回答。就在此刻,张元宗忽然伸指轻轻点在杯中,向上带起一点水滴,曲指弹向堂中的老者。那一滴水化作最凌厉的杀器,无声无息地穿过人群,瞬间到了老者的近前。
老者脸色蘧然一变,猛然抓起面前的茶杯向上抛掷,与头顶三寸处一道拇指大小的灰影撞在一起。陡然一声脆响,茶杯霎时碎裂,四向飞落,而灰影只是稍缓,依然直射老者的百会穴。与此同时,张元宗弹出的那滴水珠恰恰横向击在灰影上,灰影顿时被击飞出去,射入旁边的梁柱里。
楼中只有少部分人察觉发生了什么,梁柱近处的人发现一块瓦砾完全没入其中,上面有一点深色的印记,是水滴濡染所致。所有人都惊疑地望着老者,碎裂的茶杯,横飞的瓦砾,在短短的一瞬间,他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张元宗微微示意,楚青岩陡然离座,化作一道虚影,直奔望江楼的楼顶。堂中老者苦笑不堪道:“看来是我泄露天机太多,有人想要我的性命。”楼中之人并非全是江湖人,江湖人中也并非人人是艺高胆大,越想越是惊惧,一时纷纷作鸟兽散状,不大会儿便散个干干净净。
楚青岩片刻便折回,摇头道:“楼顶没人。”根据瓦砾射出的方向,出手那人当时必定躲在楼顶,一击不中,显然是离开了。张元宗喟然道:“看来蓬莱并非完全沉寂不出,最可怕的是不知这江湖中,谁是谁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