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宗和巫千雪小别重逢,却是经历了生死沉浮,情意愈深。短短一天诸事纷杂,获悉张兰亭的音讯,重伤太一教元老药王,逼退陈氏长老一众高手,以及激斗白魔。九幽山任人来去带走天师,太一教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
在秋风渡与白魔告别之后,两人择了良驹,半日路程就到了子陵渡。在九宝楼,张元宗将两个孩童托付给苏未名,让其为两人寻找亲人,若不能就带回折兰山庄安置。经此一行,苏未名对张元宗满生敬佩,对其所言,自是毫不犹豫地应承。
半月之后,朱浩昌就要在崂山举行龙门开派大典,各门各派皆受邀参加典礼,对于龙门传人张元宗来说,此事绝不可放任不理。时间可谓紧迫,但他顾忌陈清玄,又心忧张水衣,若不亲自去一趟囚龙寺,他心中实在难以放下。
金大老板,浸淫接来送往多年,是个八面玲珑之人,更何况张元宗与云家掌门以兄弟相称,于是早早为两人换上日行千里的神驹。一路上风驰电掣,青山送行,不日就进入五台县的境内,途中也不多做停留,直奔五台山,登上灵鹫峰。
囚龙寺乃是天下禅宗之首,佛法昌盛,香火兴旺,此日只见香客络绎如云,虔诚参拜。张元宗向知客僧说明来意,待其通报不久之后,白马院首座慧心带着几僧匆匆迎来,双手合十道:“张施主,你们终于到了。”
张元宗见礼道:“有劳贵寺费心,不知舍妹是否苏醒?魔性是否解除?”慧心微微迟疑须臾,然后言道:“陈施主借助吞灵蛊让女施主暂时恢复了人性,掌门师兄业已密授了《般若心经》,女施主只要继续潜修,定能永去魔患。”
张元宗心中一喜,感激道:“贵寺大恩,元宗没齿难忘。”慧心意味莫名道:“张施主客气了,我佛慈悲,自当助世人脱离苦海。能够从魔道脱身,乃是女施主的造化,敝寺也觉积了善荫,只不过……”
张元宗神色一凝,忙道:“舍妹可是出事了?大师不妨直言。”慧心轻叹一口气,道:“女施主安然无恙,不过此事还是请张施主亲自去瞧看。”张元宗闻言心中稍安,压住满腹的疑惑并不追问,跟着慧心往白云庵的方向行去。
途中香客如织,两人一个翩翩公子一个绝代佳人,不免引起侧目纷纷。忽然前面人群中迎面走来几人,有僧有俗,当首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一身紫金袈裟,双眉雪白,精神矍铄,正是囚龙寺掌门慧正。
慧正左侧一人朗眉星目,器宇轩昂,浑身散发着渊渟岳峙的气度,不是云家掌门云峥还能是谁。慧正右侧是一位妩媚艳绝的女子,桃色衣裙轻扬,柔美眼波流转,花家的继承人花未眠的颜色就是秋意也难稍减半分。
几人寒暄未就,一个光头小和尚从斜处窜了上来,上前拥住张元宗,抬起圆圆的脑袋,眨巴乌亮润圆的眼睛,嘻嘻道:“师父,你可想死我了。”张元宗摸了摸云瓷依旧光亮的脑袋,佯露正色道:“你在寺中可捣乱了?”
云瓷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本正经道:“绝对没有,师父是谦谦公子,徒儿岂能顽劣,失了风度。”张元宗莞尔道:“几日不见,溜须拍马的功夫倒是见长,也不怕诸位大师笑话。”云瓷堆出满脸的笑容,似模似样道:“如今我也算半个出家人,不能打诳语。”
古灵精怪的云瓷顿时引起诸人轰然大笑,就连慧正身后一向脾气暴躁的降魔院首座慧玄也会心含笑,而云峥却是露出哭笑不得的无奈神色,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如此之贫。张元宗同掌门慧正言谢一番之后,对着云峥道:“水衣这一回麻烦你了。”
云峥微笑道:“大哥这话太过见外,水衣妹妹这次能够脱去魔性,是皆大欢喜之事。”忽然他语气变得古怪起来,迟疑道:“不过……,哎,这事还是大哥亲自去看看。”慧心如此,云峥亦是如此,张元宗不由疑窦丛生,张水衣既然恢复清明,已无大碍,那么还有何事让他们欲言又止?
花未眠见张元宗询问的目光投来,心中一紧,眸子扫见他身侧的巫千雪,不免添了几分黯然。她柔声道:“我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你去见了她,便知分晓。”关于张水衣诸人皆是三缄其口,眸光微扫,慧正等僧竟也露出不自然的神色。
巫千雪侧首一笑,轻声道:“别多心,瞧此情形水衣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软语如是一道从梅林飘过来的幽风,从耳际吹入心扉,张元宗也对其露出淡淡的宽慰的笑意。花未眠瞧得真切,眼底登时闪过一丝落寞。
诸人也不多言,一同向灵鹫峰东北方向前行,白云庵就建于东北角上。途中,张元宗忽然问道:“陈清玄现在何处?”花未眠神色一滞,道:“这事说来也怪,前日他救醒姐姐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她此刻直称张水衣为姐姐,想必业已将她的身世宣示众人。
张元宗心中划过一点心悸,兀自环望灵鹫峰周遭,似乎要看出些不同寻常之处,转而又自嘲徒劳而已。对于陈清玄是否真与蓬莱有关,甚至依据实力称之为十魔之一也不为过。张元宗虽无十全的把握,但冥冥中却有所感。
前段时间,昆仑、峨眉、天山、武夷宫相继出事,皆有重要人物伤亡,对诸派影响极大,于是各派掌门纷纷派遣不少门中弟子下山寻觅凶手。这些名门正派素日里骄横惯了,更趁此机会牵强附会,祸及他人,江湖上一时摩擦不断。
自从莫子虚尽皆相告,张元宗才感受到蓬莱这尊大敌是如此真实的存在,他猜测此举正是蓬莱所为,旨在声东击西,引起江湖混乱,再趁机暗中建立祭台,欲通过血祭连接地脉之气,勾动北斗七星的力量,让天下倾覆,浩劫再现。
五大派之四皆出现祸事,而囚龙寺却能无恙,其实力强盛可见一斑。囚龙寺的大须弥阵神异奇绝,十八罗汉又个个是得道高僧,可谓固若金汤,想在灵鹫峰有所不轨,实属不易。可是,那个率真而邪异的年轻人岂可以常理揣度?
白云庵首座慧灯师太,年岁五十许,面容普通以极,神态温和平淡,然诸僧本是同辈,却对其恭敬有加。白云庵毕竟是女尼庵,慧灯将诸人安置在外殿,仅是带了张元宗和巫千雪两人前往庵中西厢的庵堂。
西厢设有一处小庵堂,供奉着观世音菩萨,堂中的蒲团上趺坐着一位女尼,望其背影,年岁似乎不大,身着月白僧衣,肃穆而静谧,正捧着一卷经文在轻声诵读。慧灯止步于堂外,示意两人自己上前便可。
堂外的树影落在堂内女尼的衣衫上,在安静的氛围中,诵经声是如此清晰入耳。女尼的身影落寞而孤独,背对众生不语,唯面菩萨喃喃,她好似沉浸在经文的灵慧中,为字字珠玑所痴迷,不知有客前来。
张元宗心中暗流横渡,眸底一片阴影。静穆宁和的庵堂,清净庄严的菩萨,本是带给世人宁和与轻松,但是此刻却给予他人沉重和凝滞。女尼终是听见了脚步声,停了诵经,将佛卷轻放于桌案上,然后缓缓起身转首,望见来人,身躯一颤。
青丝燃尽寸灰,红颜弹指玉老。心如青霜坳,独寄相思难逃。了了,了了,伊人枯坐良宵。张元宗只觉一股酸意从心底泛起,直接充盈在七窍,酸涩着自己的六识,转首的年轻女尼正是自己的妹妹张水衣。
朱唇淡了颜色,眉目少了爽意,清丽的容颜变得素朴而静敛,好似烈酒变成清茶。这还是那个有点趾高气扬又有点泼辣豪爽的红衣佳人吗?仿佛在一夕之间,她为了情,为了相思,已变了模样。
虽无只言片语,但张元宗已明白了七七八八,此时他不知该如何言语,唯有怜惜地望着面前沉郁的女子。张水衣露出苦涩难看的笑容,带着哭音轻声唤道:“大哥。”张元宗心中一恸,眼眸中洒下一片愁意,叫道:“妹妹。”
这一声“妹妹”猛然击溃了张水衣岌岌可危的心防,她再也控制不住决堤的洪水,一头将脆弱的自己撞进张元宗的怀中,歇斯底里地嚎哭起来。她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气力宣泄自己的苦闷、委屈、凄楚和不甘。
张元宗如同所有包容而温暖的兄长一样,轻拍着张水衣的肩胛,任由泪水涟涟衣衫。这世间最厉害的不是名剑宝刀,不是铁拳神掌,而是那虚无缥缈的情,为情所伤,生死难断。他沉默地轻抚张水衣的背脊,或许让其放肆地大哭一场,比所有的安慰都来得有效。
不知哭泣了多久,张水衣抬起婆娑的泪眼,哽咽道:“他已正式出家,我……我去求他,他说对我没有半分的情念,可是我模糊记得他说过爱我的,他是爱我的……”她露出彷徨的神色,痛苦地咬紧嘴唇,忽有血迹浸出。
那日在降魔塔中,宋文卿承认两人之间存在短暂的情缘,后因张水衣的假死经受大悲从而大彻大悟,即日就正式剃度皈依禅宗。他本就是与佛有缘之人,出家之后在悟真洞参悟佛法,彻底断了七情六欲。
张水衣“死而复生”业已动摇不了他的禅心,他的身体里住进了一尊佛,再难容纳他人。他的私心给予了佛,对世人只剩下慈悲。他们之间的情缘是如此的短暂而纠结,又是如此的悲情而无望,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地拥有过。张元宗痛惜道:“你这是何苦,如此强求只会伤了自己。”
张水衣凄凄道:“谁叫我今生遇到了他,就再也骗不了自己的真心。”张元宗悲叹道:“他是真得有佛性,此生不会有凡俗的情感,你还是放下吧。”悲色的浪从眸中涌起,张水衣决然摇头,郁郁道:“不,我放不下,也不想放下,我愿意为他落发。”
张元宗忧虑道:“这会误了你的一生。”张水衣强忍住抽泣,声音渺渺道:“我要陪在他的身边,永远都不离开。他既然剃度出家,那我也剃度出家,我做不了他身旁的一株青莲,只愿能睁开一双眼,等他从我眼前走过。”
张元宗急喝道:“妹妹!”他平日里能言善辩,可是情之一物从来都讲不得道理。张水衣站直身子退后几步,挤出酸涩的笑容,道:“大哥,你就让妹妹任性一回,遂了我的心愿。”张元宗心中一痛,无奈道:“妹妹,你好傻。”
张水衣韶华正盛,岂能终生相伴青灯古佛。他亲自带她下了一寸山,本欲让其认祖归宗,拥有完整的人生,可是竟为情误,相思成空。望着妹妹青丝尽落,张元宗心中忽然升起一点怒意,这世间哪有女子不爱惜自己的乌发和青春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