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宗凭着一柄寂照剑,剑动九幽,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同巫千雪如是一对神仙眷侣,沿着九幽峰险奇的山道悠然而下。经白玉牌楼,过太一石碑,一剑光寒,将八峰赶来诸人一一击退,并顺手解了四大关卡诸人的禁制。
两人一道出了九幽山的范围,一直到了青水江畔。此处属于九幽山的外围,世人惧怕不敢在此生息,虽然陆路交通畅达,却向来少有人烟。往子陵渡的方向,距离此处最近的城镇远达六十里的路程,九幽山往东最近的渡口也在三十里外。
此时江畔静候一人,面容普通以极,却是沉稳干练,从容有度,上前见礼道:“两位有礼了,在下柴月关,我家主人有请。”只见他身后的江中停靠着一艘乌篷船,较寻常的大些,篷内也宽敞的多。
张元宗回礼道:“不知贵家主人如何称呼?”柴月关微笑道:“两位无需如此戒备,我家主人并无恶意。”两人闻言俱是微生惊意,张元宗谦声道:“我们现下有些不便,改日再来拜会贵家主人。”
柴月关诚恳道:“两位由此顺流而下达到秋风渡,再乘马折返子陵渡反倒快些。苏未名带着两个孩子上了九宝楼的船,想必现在已到了渡口,张公子尽可放心。”张元宗眼中惊色一闪而逝,此人竟似知晓整件事的始末,见他的善意不似作伪,遂携手巫千雪同他一道上了乌篷船。
柴月关立在一侧将竹帘卷起,篷内一尘不染,业已端坐一人,白衣银发,清冷孤绝,如是一团光华,不是白魔还能是谁。两人瞧清船中之人,心中不由微微一愕,随即平复心绪进入篷内盘腿坐下。柴月关随后将竹帘放下,然后退至船尾,执桨行船。
白魔神情轻淡雅宁,下颌微敛,双肩放松,颇有林下之风。矮几上红泥烘炉炭火正热,茶釜中沸如鱼目,有微声传出,白魔将研碎的茶末放入其中。待釜中边缘出现如泉涌,连连成珠的沫饽,便用木勺将沫饽舀出,置于熟盂之中备用。
继续烧煮,当茶水腾波鼓浪达到三沸之时,白魔将二沸盛出的沫饽浇入釜中,茶汤已是煮好。舀入茶瓯之中的茶汤,色泽红艳明亮,香气馥郁持久,品之滋味浓厚鲜爽。三人皆是不言不语,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
乌篷船沿着青水而下,与子陵渡的方向背道而驰,此段水势平缓,行船较慢,好似游客游览水乡风物。啜饮方罢,白魔清冷道:“这次你的阵仗闹得大了些。”张元宗浅笑道:“有些话不得不说,有些事不得不做。”
白魔不置可否,冷哼道:“你认为如此这般,就能让天师脱离神教吗?”巫千雪眸眼中露出些许的黯然,张元宗侧首对其暖暖一笑,然后回首望着白魔,淡定道:“我只是要让大家明白,千雪自此以后应有自己的自由,不再受贵教束缚。”
白魔瞥了一眼巫千雪,道:“天师对神教的重要性,你似乎还没明白。”张元宗眉峰一动,道:“还请白魔兄明示。”白魔眸子微抬,道:“人人畏惧天意,对大道无情唯有扼腕长叹,而天师却是异数。古神之术能够洞彻天机,趋吉避凶,千雪一人就能保神教半百的兴盛,神教岂会放其下山。”
张元宗沉吟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太一教传承千年岂会一味地不问苍生问鬼神。千雪的过往我虽然不知,但是其中恩怨只怕不能一言盖过。”巫千雪幽幽道:“我上回暗下九幽山,就是想不计前仇,也不想再卷入教中是非。”
白魔清浅的眼仁中泛起一丝怅然若失的意味,微叹道:“我既然曾经答应不带你上山,自然也就不会强迫此事,但教中却不会轻易放过你们。”他又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盯着巫千雪,道:“他虽然能暂时保护你,可是你的家人呢?”
巫千雪眼眸中陡然涌起撕心裂肺的伤痛,打破素来沉寂的面容,她似乎有些不耐地阖上双眼,张元宗见状轻轻握住她的皓腕。巫千雪有感露出一抹苦笑,心头颤动,道:“我的过往,也不应该瞒你,自从有你在,我也不再怯怕。”
张元宗神情宁和温煦,轻声道:“不要强迫自己,等时机到了,再告诉我不迟。”巫千雪默然片刻,眼眸一抬,缓缓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坚定,道:“我本是花家人,闺名云裳。”张元宗手中不由一紧,眉梢一跳,问道:“花掌门曾言其孙女花云裳早夭,那你……”
自从巫千雪恢复记忆,七岁之前的过往如是潮水,不由恻然道:“我虽属支脉,却在医道上有些天赋,尤其是针灸之术。谁知五岁那年忽然暴猝,我想家人虽然将我下葬,却一定没有查出死因。”张元宗闻言心中一惊,此言岂不表明巫千雪真得死过一回。
巫千雪继续郁郁道:“新碑方立,我便被人从坟中挖出,待我醒转过来,棺木旁站立两人,一人是先教主玉九重,而另一人就是药王。如今想来,我的暴猝定是着了药王的道,服了龟息真定散,服之便可处于假死状态。”
白魔淡眉微沉,道:“神教从来没有放弃寻找《古神经》的有缘人,时常在江湖各处寻觅天资聪颖的幼童参悟《古神经》,若值十岁还无所得,就会让其服下梦华天阙,收为教中弟子。千雪那时‘小神医’之名已是蜚声武林,先教主才会下了心思。”
巫千雪悲笑一声,有些激动道:“这是幸,还是不幸?我真恨不得那时我是真死了。”张元宗忧情满怀地望着她,怜惜道:“万事有因有果,而你并不是此中的因。往事已逝,无须再为此愧责。”
巫千雪眸中灰蒙氤氲,黯然道:“我被带上九幽山之初,并未直接研习《古神经》,而是跟随药王学医两年,其所授侧重于我擅长的针灸之术。少阴谷中的各种针灸孤本让我渐渐忘记遭遇,钻研愈发痴迷。药王将其素日的心得倾囊相授,甚至包括草创的药方和行针图。”
张元宗听到此处,胸腔的心不由悬了起来,只听巫千雪道:“七岁那年,我将其中的一套行针图大肆改动,药王研究一番之后欣喜若狂,也就在那一年我被迫服下了梦华天阙,忘记了七岁以前的事。”
白魔的面容现出些许的倦怠,喟然道:“教主本欲让你直接研习《古神经》,希望五年之内能有所得,然而药王却劝说让你在少阴谷习医。教主对你能够领悟《古神经》所抱的希望并不大,而药王劝说的理由也着实令他无法拒绝。”
巫千雪望着淡漠的白魔,满心的苦涩,这个清心寡欲的人看尽了她一切的沉浮。白魔眉眼低垂,兀自道:“没想到你在医道上的天赋实在超乎想象,仅用了两年的时间就让药王劝说教主的理由成真。你的聪慧让教主大为心动,虽那时你已满七岁,但依旧毫不犹豫将《古神经》传与你研习,短短一年你便悟出一二,从而被任命为天师。”
巫千雪低沉道:“我成为天师之后,又跟从药王重学医术,他与我也算拥有师徒之实,可是我现在忆起那件事,真恨不得亲手杀了他。”言到此处,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激烈,娇躯也颤抖起来,痛苦道:“我改动后的那套行针图就是败血之术。”
张元宗的心陡然沉进无底的深渊,事实的真相竟是如此的残酷。花家之女花云裳天赋绝伦,以七岁幼龄研创出奇诡的败血之术,从而在太一教的阴谋诡计之下引起败血之乱,多少人丧失性命,而武林正道也为此元气大伤。
花家依仗败血之术恶行昭著,被武林正道群起而攻之,花家之人被诛杀七成之多,后避居苗疆之初,几若苟延残喘。最讽刺的是这一切灾难的源头竟是那个在花家人心中早夭的花云裳,名副其实的花家人。
张元宗忽然恍惚了,这世间的事又岂是简单的因果和对错能去分辨的。他紧紧抱住浑身颤抖的巫千雪,能够真切感受到她内心一直压抑的痛苦,她幽谧的面容下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初遇之时,她失魂落魄,欲厌世自戕,被救之后,便一直默默地压制内心的灾。
张元宗知道巫千雪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窃以为掩藏她的伤痕,包容她的过往,放任她的隐瞒,是最适当最正确的做法,现在看来却是大错特错。他刻意只看到巫千雪如优昙一般的静雅而神秘,而忽略了她心中翻涌的悲殇。
巫千雪伏在他的肩头,嘶哑道:“若不是我,也就不会有败血之乱,若不是我,花家也不会被赶出中原。双亲因我而曝尸荒野,家族因我而血流成河,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沾染了太多鲜血,背负了太多冤魂,我本应该以死谢罪。”
仿佛是因为张元宗温暖而坚厚的胸膛,此刻她与普通的女子似乎没有分别,变得异常柔弱,心底的情绪尽皆宣泄出来,身躯里战栗着害怕、悔恨和无措,一双眸子虽然没有一滴眼泪,却是显得更加伤心欲绝,痛苦不堪。
张元宗毅然将她从怀中推开,紧紧握住她的肩头,盯着她绝望的眼眸,一字一顿道:“不,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不应该为这件事负责。”自怨自艾的眸子与坚毅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张元宗的话好似拥有秘魔般的力量,冲刷着巫千雪的阴霾。
巫千雪满怀离索,悲戚道:“可是我……”张元宗对其含笑摇头,转而郑重道:“败血之术并非邪术,败血之乱亦非术祸而是人祸。”巫千雪陡然抬头,惊异地盯着张元宗,见对方并非敷衍安慰,迟疑道:“败血之术岂会……“
张元宗又是含笑摇头,道:“你曾经以针灸之术延缓鱼清池十年之命,用的岂不就是败血之术。”巫千雪又是一惊,眸光怔怔,道:“你知道?”张元宗颔首道:“败血之术包括针术和药方,但就针术而言,可以让人焕发生机,枯木逢春,恰是天下第一等救人奇术,岂会是邪术?”
巫千雪神情有些迷离,面前的男子是那般温厚而值得依靠,他偶如清风明月,舒缓地打开自己的心窗,他偶如雄伟山岳,可以放心地将脆弱的自己托付。张元宗娓娓道:“败血之术没有错,错的是使用它的人。它可以被用来实现野心,也可以用来救死扶伤。”
他不由瞅了一眼淡漠不语的白魔,接着道:“药王故意泄露的败血之术,虽然让人心动,却并不至于使人丧心病狂。参与败血之乱这场阴谋的并非只有太一教,其中起关键作用的另有其人。千雪,即使没有你,这场祸乱也不可避免。”
船外渐渐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一场秋雨毫无征兆地降临,像是深闺女子柔婉的哭泣。一点点凉意袭来,似乎驱散了内心的沉闷,雨滴掉落的声音响在耳畔,让心中一片静宁。江面上鱼纹叠叠,乌篷船盛满秋意在斜雨中游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