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中三人陷入安静,张元宗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抚慰着巫千雪伤痕累累的心灵,佳人感受到微笑传递而来的力量,渐渐平复汹涌的情绪,仿佛一切的伤怀都在这一场秋雨之中变得轻淡。白魔斜倚,漠然地望着两人,眼神阴晴不定,意味莫名。
不知过了多久,巫千雪又恢复了幽谧的模样,虽不能放下块垒,却可稍减负累。白魔忽然冷冷道:“他不会善罢甘休,你们今后只怕安生不了。”张元宗心中微微一沉,太一教主的画像又在眼前晃过,小弟啊小弟,难道你我兄弟真得要生死相见。
半晌之后,张元宗方才缓缓道:“总有一天我要同他解开这个结。”白魔听出他言语中复杂的情绪,顿觉奇怪,眉峰微聚道:“听说你在南疆为苏家挡住了他,让神教这次无功而返,甚至连魏紫宸都死了,此刻他只怕恨不得杀了你。”
张元宗微微一怔,忽而问道:“白魔兄,如果你是教主,你可否会向花苏两家出手?”白魔看了一眼巫千雪,淡然道:“我也会。”张元宗定定望着他,道:“太一教已是天下第一等的势力,四大世家,五大门派,无不忌惮,为何还要得陇望蜀?”
白魔冷漠道:“势力强盛不是一个静的状态,而是一个动的状态,随时都有力量在消减,也有力量在增加。神教如果固守九幽山,力量从何而增,此消彼长,总有一天会衰弱消亡。只有不断征服别的力量壮大自身,方能长盛不衰。”
张元宗摇头吟道:“白魔兄此言差矣,力量的来源是生,而不应是掠夺,此举只会导致毁灭。”白魔不由冷笑连连,讥诮道:“我们是魔教,不靠掠夺还称得上什么魔教,难不成你还想劝我们弃恶从善,走上冠冕堂皇的正道吗?”
张元宗一时语塞,太一教本就是人人谈虎色变的魔教,岂能要求他们按照常理行事,而自己的小弟张兰亭恰是魔道魁首。他沉思了片刻,欲要再言,谁知白魔却道:“别尽说些扫兴的话,上次武圣殿不尽兴,我们不如趁此机会好好较量一番。”
别瞧白魔少年似的面容,说话也是轻淡清冷的语气,然却是掷地有声,强势无比,容不得张元宗拒绝。他唤来柴月关撤去矮几上一应茶具,然后道:“此时在江上,不便大开大合,我们就以这矮几为界,小比一场。”
柴月关披蓑戴笠,顶着秋雨撑船,似乎并不知道篷内发生了什么,乌篷船不疾不徐地前行。巫千雪暂时忘却了自己的伤悲,幽幽地望着两人,方才不温不火,转眼间却又要短兵相接。矮几两侧,白魔与张元宗皆盯着对方,气闲神定,姿态瑰丽。
忽然两人好似约好一般,各自同时探出一只手,在矮几的上方虚虚应了一掌,顿时恍见风起云涌,波浪滔天。白魔神情冷淡,手掌陡然一翻,好似平平无奇,却不知左右逢源,暗藏了多少玄机,犹似雪满天山路,看不出些许的端倪。
张元宗感觉身临银装素裹的世界,白茫茫的一片,貌似简单大气,实为雾里看花。他蓦然闭上双眼,一对剑指直直点去,剑气隐隐吞吐。白魔的掌式陡变,微微一斜,避开剑指的锋锐,直切张元宗的手腕,恰如劲风卷起大雪纷飞。
张元宗面不改色,眸眼半张,剑指斜移半尺,屈指一弹,一道剑气破空而至。白魔去势一顿,掌式微微向下一按,掌劲潜涌而出,当场将剑气围而击溃。张元宗手式因势变化,骤然抬高尺余,居高临下,如是山岳倾斜,暗暗压迫处于下方的掌式。
白魔手印再变,冲破沉沉的压力,好似一把刀斜劈而上,凌厉的气劲凝聚不散,一往无前。张元宗握拳迎击,仿佛流星飞落,又如苍鹰搏兔,刹那间雄浑凝实的拳劲和迅猛锐利的掌劲在方寸间轰然相遇,一股猛烈的气息四下扩散,透出船外,将秋雨吹乱。
好在两人尺度掌握精准,并未毁损船中一分一毫,不然以他俩莫测的修为,乌篷船转眼间就可四分五裂,如此纤毫比斗,更可见他们对内息的运用臻至出神入化的地步,当真是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力与意合。
白魔再次出掌,如是江河倒悬,铅重般的力量挟带乾坤之威,虚空震动,气流飞卷。若是旁人硬接这一掌,必是骨折臂断的下场。张元宗一改以往以柔克刚的路数,也是一掌印出,真气鼓胀,好似雷霆大发。
两道掌力不分轩轾,虽然矮几上方风云变色,却能保持平衡的状态,并未影响乌篷船前行的节奏和幅度。旗鼓相当的两掌相击,显得极其痛快淋漓,白魔不由脱口赞道:“好掌力!好修为!我们再来!”
两人连连挥掌相向,同是以强会强,以刚对刚,劲风席卷,风雷大作。累修几十年的前辈,内力雄浑精纯是必然之事,而白魔更是超凡脱俗,修为已臻化境,其返老还童为翩翩美少年,由此可见奇人之处。
张元宗算是后学末进,竟能在修为上不输白魔分毫,当真不可思议。强势的掌力相互碾轧,似乎要将空气拍碎,白魔只觉畅快之极,淡漠的面容上流露出爽利之色,他一时兴起,愈发信马由缰,同张元宗连续不断对掌逾过百招。
掌威盛极而落,白魔一掌突显绵柔之象,五指微张,猝然压来,只觉夕阳落山,夜幕低垂,茫茫四野都被笼罩其中,不由暗叹天地之辽阔,己身之渺小。以白魔的宗师修为,言刚那是乾坤倾覆,地火喷涌,言柔亦是大海无量,彩云遮月。
这一掌虽然在矮几之上施为,但五指气机牵引,锁住了矮几外张元宗的周身。陡见一指斜刺而出,气劲练达,若是禅宗的金刚指,坚硬而至刚,破开幕幕的掌势。俗话常言以柔克刚,而少言以刚克柔,张元宗的这一指恰如一根针刺破了一匹布,针虽小,却能一举攻破。
白魔绵密的掌势顿时一泄,对方这一指的力道和眼界极是卓绝。他单掌趁势变爪,爪势钩心斗角,如是擒龙捉凤一般,迅捷异常,劲力刚猛。这一爪之威当能碎石破金,若是手臂被擒住,必会被当场捏碎筋骨。
张元宗的手臂忽然卸去刚劲,好似扬风拂柳,又似金蛇游走,从白魔的爪下悠然滑走。两人招式再变,多用的是江湖上常见的招式,然而通过两人的施展,业已化腐朽为神奇,透出武学宗师的气象。
矮几上精彩纷呈,两人彰显武学的融会贯通,涉及天下各派武学,虽不是一招一式如出一辙,却透着异曲同工的精髓。正因为两人的修为和境界俱是登峰造极,即使是信手拈来的普通招式,又岂是寻常高手能够抵挡的。
白魔虽然起了兴致,但也是漠然的口吻,道:“龙门的无形剑气的确是武道上的奇学,十六年前我见过你师父出手,驭使龙门剑气有万人莫敌的威势。不过,我却觉得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你师父胜在博采众长,任何招式皆可炉火纯青,当真难得。”
张元宗一边出招挡住白魔的惊天之威,一边应道:“白魔兄谬赞了,此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习得一招能敌千万招,有人习得千万招化为一招,术业专攻或是博采众长最终不过是殊途同归。”白魔冷哼道:“罗嗦一通,不知所谓。”
两人斗至胶着状态,极尽招式之变化,偶然还有灵光陡现,福至心灵,随手创出神妙的招式。两人陷入忘我之境,不知身在何处,不识秋雨绵绵,出招间更显肆意不拘,忘乎所以,似乎可见刀光剑影。一旁的巫千雪芳心悬空,望着两人你来我往,凶险异常,不由忧心暗传。
不知不觉,斗至千余招,白魔忽然轻喝道:“我要看你的剑!”白色的衣袍陡然飘舞起来,一股令众生战栗的气势澎湃四涌,船头的柴月关心中不由一悸,惊异地发现漫天的秋雨竟然在乌篷船外被无形的力量挡住,在半空诡异地弹射而去。
白魔好似身入秘境,单竖一掌犹若一柄擎天之剑,破云射日,剑势压天。此刻的他已化身剑中之神之圣,他的手成为天底下最霸烈的剑,强势和无情尽显无遗,不见丝毫的中正平和。这一剑裹挟莫大的威势,沉着一亮只觉剑锋临身,锋芒所及,不可避免。
张元宗被白魔的剑势所激,浑身剑气隐隐吞吐,却被这沛然的威势压制,龙门剑气竟争不得上风。他知道对方要瞧的不是龙门剑气,而是潜隐在他身上的寂照剑。龙门剑气虽为剑道奇学,但他只有握住寂照剑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一名真正的剑客。
寂照剑由他亲手所铸,对他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今日之所以能够跳出圈囿全拜该剑所赐。它是他亲密无间的伙伴,是他肝胆相照的朋友,是他解惑释疑的良师,他从中体悟剑道的至理,甚至武学的奥义。张元宗不愿让寂照剑轻易沾染红尘纷扰,他的剑理应为义,为遇到值得的剑客而显露锋芒。
在云家被太一教主逼下悬崖,以他的能耐自可以寂照剑自救,但在他的眼中,寂照剑不能为一己的生而受辱。目前为止,寂照剑现身三次,一为朋友之义抵挡太一教主,二为正道之义重伤药王,三为剑客之义与陈氏长老较技。
此刻白魔已是剑势蔚然,虽手中无剑,却心中有剑,比真正的剑客也不遑多让,更可况他这一剑是如此惊世骇俗。无论是白魔以手化剑所显现的剑客风范,还是他与自己似敌似友的复杂情谊,张元宗都觉得该是寂照剑第四次现身了。
白魔一剑斩出,恍然间只见一柄无形的剑如九霄雷霆,飘渺而威不可挡。他本是隐隐被称为武林第一人,几十载的感悟和修为凝聚为这至强的一剑,惊艳古今,只觉这船都要被斩为两段,又有何人能够抵挡?
张元宗面色浅淡,身躯不动如山,剑心沉静如石,他挥掌从容迎上,衣袖飘荡飞舞,寂照剑沿着手腕陡然现出半尺,青幽的剑身仿若神龙从云端探首。如此惊鸿一现,蕴含着某种奥妙的道韵,剑芒凝练,贯虹而出。
龙吟之声倏然传出,篷内的巫千雪心神震动,为之而着迷,为之而颤栗。仿佛整个乌篷船内只有浅露而青幽的剑是真实的,它有着难以言明的空灵和璀璨。一击之后,寂照剑复又隐了行迹,白魔和张元宗四目相对,久久不语。
“白魔大人,秋风渡到了。”船外忽然传来柴月关微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