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首对着堂外的慧灯道:“师太,禅宗出家讲究佛缘,舍妹可有佛缘?又为何剃度?”言语虽隐晦,但其中的责备之意,有心者皆可明了。慧灯闻言神色不变,眸中流露出悲悯之意,却并不出言以对。
张水衣脸颊微偏,目光垂落,道:“大哥,你误会了。师太本就不许我出家,但我执念难弃,遂自己为自己剃了度。”张元宗脑海又是一阵翻涌,盯着张水衣叹气不止,她竟这般执着偏激,然后他对着慧灯师太歉意道:“是在下鲁莽了,还请师太见谅。”
慧灯拨弄着念珠,慢慢走进庵堂,然后露出奇怪的愁绪之色,道:“张施主,可知贫尼皈依我佛前的俗家名号?”几人闻言皆是微微一怔,不知慧灯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张元宗微微摇头道:“在下孤陋寡闻,还请师太见告。”
慧灯并未过多缅怀过去,坦然道:“贫尼的俗家名字叫李慕华。”几人闻言不由惊愕失色,张元宗脱口道:“‘无情剑客’李慕华!”慧灯淡笑道:“难得张施主知晓这个名号。”张元宗后退一步,躬身拜道:“前辈剑胆琴心,侠名远播,令晚辈敬仰不已。”
三十年前,李慕华就像江湖上一道惊心动魄的风景,这个名字令多少人物闻风丧胆。她嫉恶如仇,只身独剑,奔走江湖,一意除魔卫道,死在其手下的江洋大盗不知凡几。她对恶人毫不留情,剑染血霜,江湖人送“无情剑客”之名,深受正道推崇。
她以女儿之身得此推崇,更显难得,一时间其名甚嚣尘上,妇孺皆知。后来不知何故,这位名动江湖的女剑客忽然失了踪迹,再也未现江湖,便有人猜测她或许是觅得如意郎君,隐居避世了。谁曾想面前的慧灯师太,就是三十年前久负盛名的一代女侠,也难怪慧正等僧对其颇为恭敬。
慧灯语气平和道:“当年名震一时的女剑客,为何成了如今的老尼姑?张施主想必好奇的很。”她虽是自嘲之语,但张元宗等人确实生出此念,惊艳江湖的女侠怎会成为普通的老尼姑,他诚恳而歉然道:“是晚辈失礼了。”
慧灯慈和摇头,言道:“贫尼年轻时争强好胜,自命不凡,认为江湖不应只是男人的江湖,女子也能纵横江湖,博取一番声名,遂四处惩强扶弱,犯下了不少杀孽。后来遇到一个人,从而改变了我的一生。”此时她以“我”自称,好似真得回到以前驰骋江湖的时候。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使得一代女侠遁入空门?慧灯顿了顿,面容沉静道:“他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祸害了不少良家女子。我平生最恨这种欺辱女子的恶徒,遂竭力追杀了他一个月,结果没能杀得了他,还发生了一件本不应该发生的事。”
张水衣脱口问道:“发生了何事?”慧灯神色一敛,随意道:“我爱上了他。”几人闻言顿时一惊,哑然失色,侠与贼的情,正与邪的爱,岂能受江湖所容?张元宗与巫千雪的情也曾受到正道人士的指摘,但好在巫千雪素来没有什么恶行,压力自是要小得多。
慧灯沐浴佛法近三十年,早已是看透红尘,对往昔的风花雪月毫不避讳,道:“他英俊潇洒,文采风流,为人又风趣幽默,若不是采花大盗之名,直如世家贵公子。他依仗高绝的轻功,本可轻松躲避我的追杀,却故意放慢速度同我调笑,而我竟在不知不觉间情窦初开。”
慧灯平淡的面容下是否也有一丝的触动,几人并不知晓,只觉那时的两人俨如一对欢喜冤家。她继续道:“后来,我查知那些女子追求他不得,故意冠之以恶名,污其清白。得知真相,我俩冰释前嫌,遂结伴一道游山访川,追风弄月,随着时间流逝,情愫渐长。”
张水衣以之比照自身,不由露出艳羡的神色,她与宋文卿之间比昙花一现更加悲戚。一直默然不语的巫千雪却是颇生感触,她从张元宗身上也感受到这般的缱绻。慧灯眸光扫过几人,道:“我自认情深难耐,遂要求他娶我为妻,结果他竟逃之夭夭。”
几人闻言脸色一黯,虽不得眼见,但可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两人本是天作之合。张水衣痴痴问道:“师太,那他为何……”慧灯依旧神色如常,道:“我那时不知个中缘由,认定他是负心于我,盛怒之下,执剑追杀。他为了避难,一直逃到五台山的灵云寺,出家为僧。”
她难得轻叹了一声,道:“禅宗素来有遁入空门,断绝俗孽的说法,他既然业已出家为僧,我也不便硬闯寻人。我那时当真是入了魔障,在怒意渐渐消去之后,相思一入骨,真是魂牵梦萦,不能自拔。柔肠寸断之下,我毅然就近在白云庵落发为尼,愿与之相伴。”
世间的女子对于情竟是这般的浓烈,李慕华如是,张水衣亦如是。慧灯露出淡淡的伤意,道:“没过几年,他就得病死了。灵云寺的方丈大师后来告知我,他之所以不娶我,是因为顾忌自己采花大盗的身份,不想我被江湖的流言蜚语中伤。”
几人闻言不免怔怔,慧灯淡然道:“两人不能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不相爱,正是因为相爱,才会为对方舍弃。禅宗讲究戒情戒欲,不是为了误导僧尼灭绝人性,而是教导我们养成为大爱舍小爱的慈悲之心。”
说到此处,她的脸颊似乎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是如此的慈宁祥和,恍似一尊菩萨。她对着张水衣道:“贫尼之所以不同意张姑娘出家,乃是因为张姑娘同贫尼当初一样是为了出家,与禅宗本意相去甚远。”
张水衣凄凄道:“如果不这么做,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宣泄我对他的情。”慧灯仁和道:“情之所至,确实难以通透豁达。贫尼有意让你在白云庵修行,等你想明白了,再决定是否出家。这也是为什么贫尼只是不许,而未阻止你落发的原因。”
她转而望向张元宗道:“张施主,认为如何?”张元宗又是躬身一拜,诚恳道:“多谢师太慈悲。”慧灯双眸氤氲暖暖的光晕,道:“如此,贫尼就不打扰几位叙话。”言毕,她转身出了庵堂,向外殿而去。
张元宗细细注视着张水衣,如今她锦华落尽,丽色消褪,眼角带着暮意,心中怅然不已。张水衣伸手牵着张元宗的衣袖,露出勉强的笑容,以平静的语气道:“大哥,我没事的,方才哭了一场,现在好多了。”
她又对着巫千雪道:“巫姐姐与大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知羡煞多少人。你们要好好在一起,千万别像我落下个形单影只的下场。”张元宗一把握住张水衣的手,认真道:“你不是一个人,你有大哥,还有花家的亲人。”
张水衣有些发呆,怅惘一笑,道:“对啊,命运真得很奇妙,我不仅不是孤儿,还是花家掌门的孙女。无论突然之间我有了多少亲人,但大哥永远都是我最亲的人。”张元宗露出欣慰的笑容,瞅了一眼巫千雪,道:“千雪也是你最亲的人。”
他简明扼要地将个中因由道出,张水衣听罢不由睁大双眸,真是无巧不成书,巫千雪竟是自己的堂姐。也许正是因为血脉相连,两人初遇之后才会那般亲密相投。她心生感怀,轻声唤道:“姐姐。”巫千雪思绪万千,柔声应道:“妹妹。”
三人在庵堂中闲话一番,慢慢驱散张水衣心中的郁结。巫千雪虽然坦承自己的身份,但是还不能完全走出心的困境,毕竟败血之乱流了太多的血。她与张水衣都以另外的身份生活了十几载,这是她俩彼此第一次明确地以花家人的身份同另一个花家人相谈,难免五味杂陈。
亲人的话语似乎是世上最好的治愈良药,慢慢减淡了张水衣的伤怀。她忽然冒出一句,如是宣誓一般,道:“我还是喜欢我现在的身份,我是张水衣,我有大哥,有木爷爷,有青岩,还有巫姐姐。”巫千雪深以为然,应道:“我也还是巫千雪,往日无可留恋,今日幸好有你们相伴。”
恍然间,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张水衣还是那个直爽的清丽佳人,而巫千雪依旧是幽谧神秘的天师。张元宗有感而发道:“只要我们还是我们自己,一切都不会改变。”接着,他以剑意感受张水衣体内的纯钧灵魄,温驯而平和,不见魔性。
白云庵对张水衣来说,是修习《般若心经》的绝佳去处,因此,张元宗对于慧灯师太的建议很是赞同。他忽然想到什么,道:“苏醒过来之后,你是如何找到宋文卿的?”张水衣微微蹙眉道:“他在悟真洞修行,我本是找不到的,是陈清玄悄悄带我去的。”
张元宗闻言心中一沉,这件事中竟也有那个人的身影,他到底意欲何为?张元宗不由问道:“那陈清玄人呢?”张水衣凄楚道:“我到了悟真洞,哪还有心思注意他的去向。难道他有什么不妥?”
囚龙寺有十八罗汉坐镇,任何擅入者,皆难逃大须弥阵的感应。陈清玄借为张水衣驱除魔性的机会,堂而皇之进入囚龙寺,后再巧妙地为所欲为,的确是良策。张元宗猜测道:“他之所以带你去悟真洞,很可能是为了引开囚龙寺高手的注意,再实施自己的计划。”
张水衣疑惑道:“他不是你寻来救我的么?”张元宗沉吟道:“此事说来复杂,他并不是我们的朋友。”蓬莱的万象搜灵阵需要设立七处祭台,这七处最难得手的不是天下第一的太一教,也不是神秘莫测的一线天,而是拥有大须弥阵的囚龙寺。
蓬莱遗族学究天人,其十大长老必定是绝世人物,但或许只有陈清玄能够进入囚龙寺,寻到地脉,建立祭台,因为他有诡异难测的吞灵蛊。若他意欲如此,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巫千雪和张水衣并不知晓蓬莱遗族和千年浩劫,当然无法理解张元宗的顾虑。
然而,无论是昆仑等四派被袭击,还是陈清玄出现得太过奇怪和巧合,若将这些赋予蓬莱的色彩,还是有些捕风捉影。虽然冥冥中张元宗感觉这一切与蓬莱有着莫大的关联,但是他却无法宣之于众。
不知有多少蓬莱遗族渗透到中土的武林,正处于暗处伺机而动。蓬莱并不知晓龙门存在的意义,若张元宗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结果只会是引起蓬莱的警惕和世人的误解。若不是陈清玄的出现好似推动了命运的巨轮,张元宗也无需有如此的危机感。
千年浩劫或许真得会发生在这一代,龙门中人自当担起自己传承千年的使命。张元宗无法再保持游戏江湖的超然心态,他需要计划筹谋,等待合适的时机,联络更多的盟友。目前,他能做的只有交游江湖和耐心等待。
就在三人神思不属之时,慧灯师太忽然去而复返,神色间隐约有些忧虑,来到近前,道:“掌门师兄请张施主过去,有要事相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