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广袤,山峦叠嶂,虽被官家划分为五个区域,但是每一片区域皆是辽阔。不日一行人进入文山道的地界,不过距离苏家所在的星罗湖依然有着不短的路程。此行得偿所愿,几人心气通畅,策马缓行于山清水秀之间,谈论起所见所闻和武学感悟,颇有几分逍遥之意。
行了半日,忽然大道前方马蹄声急,呼叫遥传,依稀可见一人一骑奔驰而来。须臾间,烟尘四卷停在近前,马鞍上一位轻衣薄衫的少年,腰悬长剑,朝气蓬勃,不过眉宇间流露出疲惫惶急之意。此时遇到苏航一行人,他不由长吐一口浊气,松了绷紧的双肩。
苏航眸光一凝,扬声道:“雪阳,你怎么来了?”少年苏雪阳急忙禀报道:“昨日掌门被人所伤,命在旦夕,还请大公子速归。”几人闻言陡然一惊,苏航神色微变,沉声道:“为何人所伤?”苏雪阳摇头道:“无人可知,因为那人带着一张白玉面具。”
“太一教主!”四人心中顿时齐齐暗叫一声。太一教的这位新教主颇为神秘,几人机缘巧合之下方知玉面人的身份。张元宗和秋水音在子陵渡九宝楼听他亲口承认,而花未眠前几日在罗生谷也听张元宗道破,他们自然也将这一消息告知了苏航。
太一教主出手击伤苏家掌门,几人顿觉事态严重。太一教近来染指江湖,野心难掩,明目张胆威迫不少江湖势力沦为其附庸。这一回太一教主亲临,岂不喻示着他们有意拿四大世家之一的苏家开刀?
苏航虽神色凝重却颇为镇定,沉思片刻方道:“太一教若真要大举进攻,苏家难逃覆灭之厄。”苏雪阳忽然激愤道:“大公子放心,若魔教来袭,我誓与苏家共存亡!”苏家人兰草风骨,可见一斑。
苏航淡笑道:“雪阳你难道还真希望苏家烟消云散不成?”苏雪阳顿时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张口结舌道:“我……我……”苏航转而正声道:“雪阳,你立即前往罗生谷拜见苗王,恳请他立即支援苏家。”苏雪阳眸子一亮,道:“遵命。”
苏航稍稍一顿,道:“花小姐,花苏两家以往虽有过节,但是此次还请花家施以援手。”花未眠开口道:“苏兄不提,我花家也必不会坐视不理。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若苏家罹难,下一个轮到的必定是花家。”苏航诚恳道:“多谢。”
花未眠从锦囊中取出一瓶九珍黄玉丸,道:“我必须返回花家亲自主持,苏掌门那边,唯有奉上此药,希望能有裨益。”她言之隐晦,但在场之人皆目达耳通,以花苏两家的恩怨,要想让花家驰援苏家,由不得她不下一番功夫。
求援五大门派或武林世家已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唯有南疆三大势力结盟,方能避免覆灭之灾,因此花家的力量必不可少。花未眠只有亲自返回元阳道,以少掌门的身份方能有把握派遣花家之人共抗太一教。
苏家掌门命在旦夕,而花家乃神医世家,按理花未眠本应随同前往,然而一人之危事小,一族之危事大。花未眠拿出九珍黄玉丸,苏航诚心道谢并未提起其他,可见他俩皆认为这是最合理的安排。
转眼间,几人分成三拨出发,扬起一道的尘土。苏航、张元宗和秋水音三人,一路马不停蹄来到文山道的北边。群山环绕之间是一片偌大的湖泊,水波浩淼,承载漫天的星辉,名为星罗湖。湖边依山而建除了苏家的“折兰山庄”,四方还坐落有大大小小七八座苗寨。
折兰山庄不见金碧辉煌之色,倒像是高清名士之所,庭院中遍植芝兰,清雅宜人。然初登山庄,张元宗就觉察到不妥之处,大门无人守卫,进入庄内也不见人迹,不像是武林世家的景象。
这时,走廊转角处绕出一个人来,五十岁左右的老者,满脸愁云,忧心如焚。乍一见苏航三人,顿时开眉展眼,喜色上涌,唤道:“大公子,你可回来了。”苏航走近问道:“离叔,父亲现在如何?”
老者离叔喜色褪去,忧忡道:“掌门至今昏迷不醒,连请了五位大夫,都束手无策。”苏航脸色沉凝,眼中是一片雪亮的光,凛冽之气陡然散出,转而又内敛消弭。他取出花未眠所赠之药交予老者,离叔接过细瞧,顿时面色古怪道:“这是九珍黄玉丸……”
苏航神色如常,道:“离叔,苏家不能一直背负着过往的恩怨,先让父亲服下此药,保住性命再说。”离叔点头称是,转而喜道:“这九珍黄玉丸历来是由花家掌门单传,这一次掌门定能无恙。”苏航也不多言,几人匆忙穿过走廊,向掌门的居所行去。
途中,苏航忽问道:“山庄出什么事了?”离叔深深叹了一口气,复杂莫名道:“二公子回来了。”苏航闻言身子微微一顿,随意道:“他回来看父亲?”离叔皱眉咬牙,道:“他是回来争掌门之位的,现在苏家子弟都聚集在建兰堂,已有不少人被他击败。”
苏航沉默不语,唯有双眼寒光熠熠,一侧的秋水音见状忧色宛然。张元宗不由心中嗟叹:无论是名利权势由来有着致命的诱惑力,还是不同人身上被赋予的责任,都驱使着每一个人去争斗,云家如是,苗族如是,苏家亦如是。
建兰堂是苏家的议事之地,紧靠其后的墨兰阁是掌门的居所。几人远远就瞧见建兰堂外围满了人,堂内隐隐传来击剑的声音。苏家子弟发现几人到来,纷纷向苏航施礼,他们或见或闻过十年前苏家大公子的年少轻狂,十年之后他依然卓绝不凡。
虽然苏航不过停留一日又匆匆离去,苏家子弟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疏离,但是堂中的那人突然强势降临欲掌苏家权柄,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的,反而惊鸿一瞥的苏航成为了心中一时之选。
苏家子弟自然让开一条道来,以便苏航几人进入堂中,而老者离叔绕过建兰堂去了墨兰阁。张元宗抬头望去,建兰堂两边悬挂了一副对联:自欲折兰己不折,剑意杀魔剑不杀。字里行间的侠骨气息扑面而来,苏家子弟一生都奉行行侠仗义,洁身自好的精神。
堂中陡然一条惊电停在一位青年男子的脖颈处,那是一柄雪亮寒冷的长剑,而剑的主人一袭黑衣,面容冷峻,正是投身太一教的苏未名。被击败的青年男子面色铁青,硬撑着冷眼直视苏未名,自有一股无畏不折的气势。
苏未名收回长剑,冷嘲道:“听说苏大公子重返苏家,怎么还龟缩不出?”他的声音里蕴含复杂的情绪,愤怒、厌恶而杀意凛凛。十年之前手足情深,再回首已是百年身,苏未名辱没苏家门楣,入了魔教,而苏航罔顾自己的责任,销声匿迹。
苏家人当首的是一位剑眉斜飞的老人,断喝道:“苏未名,你已被逐出苏家,还有什么资格踏入折兰山庄!就算你击败所有人,也做不了苏家掌门!”苏未名眸眼一眯,冷笑道:“二叔,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怎么说我也是苏北诃的儿子。”
老人苏南悠须发皆动,怒道:“放肆!”苏家掌门苏北诃乃是他的大哥,未曾想苏未名竟直呼父亲名讳,语气不恭,当真是不孝忤逆之举。苏未名挂着凉淡的笑意,寒浸浸道:“二叔,苏北诃已是将死之人,这苏家我是要定了。”
苏南悠顿时被气得浑身颤抖,一指苏未名,言辞激烈道:“好你个狼子野心!沦为邪魔外道真是长进了,让老夫瞧瞧你是否真得无敌。”腰间长剑铮然出鞘,雪白的剑光映得他眉眼之间一片凛然之威。
即时,人群中传来“大公子到了”之语,苏南悠长剑一凝,暗暗松了一口气。苏未名也不顾二叔苏南悠,双眼似乎要喷出寒冷的火焰,熊熊地扑向来人。十年的时间在那人身上留下了沧桑,往日飞扬的肆意也已内敛沉郁。他第一眼望见苏航,内心就不住呐喊,这就是他。
张元宗视线微扫,苏未名身后不远处赫然是赤发鬼、桑木公和一个普通男子。他心中暗忖,太一教主亲自出手重伤苏北诃,难道就是为了助苏未名登上掌门之位?可是苏未名身份敏感,而苏家大公子犹在,他又只带了这几人,如何能够一举成功?
苏航以莫忆的身份与苏未名见过几次,但那时他不露真容,因此苏未名并不知道自己的错过。苏航望着堂中肃然的苏未名,已不是往日倔强的少年,眸中流露出柔软而濡慕的东西,道:“二弟,我们已有十年不见。”
苏未名的脸颊绷紧犹如冰山雪水,寒意愈发浓重,冷声道:“做了十年的缩头乌龟,终于鼓起勇气现身,真是难能可贵!”苏航丝毫不以为意,自嘲道:“当年是我太任意妄为,不顾家族的处境,逃避肩上的责任。”
苏未名杀意一现,森寒道:“当年你抛弃家族,现在又回来干什么!这苏家将以我为主,谁若不服,只管在剑下见个真章。”苏航依然平静淡然,而心中却不由叹息:昔日的少年总喜欢跟在自己的身后,与他一起打闹、练剑,尽是拳拳之心,而如今业已物是人非。
他的眼眸里没有一丝的责备,好似雪山一般纯净而辽阔,而声音却铿锵道:“如果你以苏家人的身份争取掌门之位,我无话可说,可是这一次你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十年之后再相见,却没有多余的时间回忆往昔的桑竹时光,兄弟之情仿佛被世事无常消磨干净。
苏未名将长剑横在面前,映着他嘴角浮起的一抹冷笑,鄙夷道:“苏家子弟如何?魔教中人又如何?”苏航眼中已是一片冰雪,道:“苏家虽多经波折,但我将以我身守护,决不允许门楣蒙尘。”
苏未名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声音里透着狰狞的戾气,忽断然道:“躲了十年的懦夫,竟然当起道貌岸然的圣人,真是可笑之极。”一旁的苏南悠怒道:“你投身魔教,残杀无辜,忤逆长辈,辱没祖宗,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有何脸面说这话。”
苏航却没有同苏未名争锋相对,他的心思飘向了他处。当年败血之乱落幕,苏家远遁至南疆,那些时月是如此的清苦和无奈,然而众人却坚持憋着一口气,从无到有。他们坚信苏家的新掌门苏北诃和他的两个惊才绝艳的儿子定能重振门楣。
武林公决中苏家掌门一脉的重要人物皆被处决,苏北诃一脉开始接掌苏家,劫后余生的子弟从新掌门一脉看到了希望,静待东山再起。然而十年前,大公子苏航为情所伤,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久之后,二公子苏未名决然投身魔教,掌门一脉元气大伤,掌门更是一夜白头。
接下来的十年,苏北诃痛定思痛,励精图治,终于重振旗鼓,率领苏家重新占据武林四大世家的席位,其中所费的心力是常人所不能了解的。苏航一想到父亲这些年来茕茕孑立,独力担起漫天的风雨,心中充满了悔恨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