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坐吃等死的人,家里兄妹几个就属她有主意,可到底是女人,嫁了人就开始生孩子,这接连两胎了,就算能生也不知道是个啥,但那都是后话,关键是这穷山沟里能养活谁啊。
她也多次跟男人提过大不了出去,把孩子留家里,他俩都出去,总比都窝在家里强。但男人始终犹豫,又愚孝,动不动就说先跟爸商量商量。可是这商量出啥结果了,话也不说。与其等着这个男人磨磨唧唧的,还不如趁这个机会说说,再说公公也是一辈子老农民还能想多长远。
建宏建伟交换了个眼神,看来这个弟媳妇是个有见识的,不看那眼前蝇头小利,特意过来寻出路来了。
“恩,弟媳想的是。的确是得想出路,只不过我们兄弟俩一直在部队待着,外面的社会接触的也不多,你要说给点钱吧,倒是也能给点,要是安排工作可能帮不上啥忙。”建宏斟酌着回道。
“大堂哥说啥呢,今天又是给买衣服又是买肉的,已经够破费的了。俺是想着建国好歹是念过书的,总不能白念了不是,俺是不识多少字,只是心疼建国跟着俺一辈子窝在这。”
柏大媳妇这话说得有真有假,就包括柏老头在内,都觉得柏大应该能干点啥,十几年的书摞起来也很高了,人咋就不能做点啥。不过柏大媳妇也有卖惨的成分,毕竟柏大是最能赚钱的,这她都来哭穷,其他小子家估计早就揭不开锅了。
“弟媳这是还准备再要个小子?”建伟问道,“现在计划生育是真严,尤其是那种有工作的,谁敢生二胎,就直接撸工作。就算是没工作,罚款可是得年年交,交到啥时候还得看政策,确实难啊。”
这话说得柏大媳妇心直接凉了,完了,这辈子是难抬起头了,连个小子也生不出来。
“我看咱家小侄女长得挺好看的,算是优生了,把父母的优点都继承了。”建伟还没说完就住嘴了,因为他看到了建宏在冲自己使眼色。
灶火的谈话算是告一段落,外间那边又热闹起来,原来是柏大家的二闺女又哭了,比刚才哭的更凶,声音也更响亮。
柏老太也算是使了浑身解数,奈何这么大点的小东西就是认人了,擦干净了之后就开始扭来扭去,怎么哄都不行。原本柏老太也是不信邪的,想着自己生了五个孩子,还能哄不住一个丫头片子,不论她拿花头绳还是红袋子都不行,都说婴儿几个月大的时候就喜欢看颜色鲜艳的,如今倒好,啥都不好使。
柏老太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往外面瞅了,光是听见那天聊的热火朝天的,就是不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声音弄得再大一点,就不信那柏大媳妇能有多狠心。想到这柏老太就用力掐了一下婴儿的大腿根,一来这个地方不容易被发现,二来这块肉也多,大不了哭一会也就不碍事了。
果然,那边听到声音就有人说话了,“怎么了这是?”说话的是柏老头,他也想听听侄子们说什么,如果柏大真的另有出路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原本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柏大身上,就柏大不上学的这几年,除了当事人,他绝对是最上心的了。
曾经也托人问过,一开始也是求问门,后来他就跪在人家学校门口,最后还是校长看不下去了,去求情才算有了结果。校长原本也是很看重柏大的,以为都考三次了,这一次怎么着也能考上大学了,可惜,最终还是落榜了。
柏老头知道成绩的那一刻特别自责,也特别失望。
差三分,仅仅只差三分,那个年代几个村出一个大学生就是幸事,建国也算是很有知名度的,谁见了都是大学生大学生的叫着,柏老头也觉得很有面子,所以第一次没考上,就主动提了再考一次,谁知第二次还没上榜,建国是跪着求再考一次,他这个当爸的只能咬紧牙供着,就这一年也就这一次,谁知最不甘的也就他。
看着建国灰头土脸的回家,心就凉半截,但还是劝自己等成绩公布了再说,谁知真真是没考上,建国那个样子,憋了一肚子的火也没出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总说没上榜没上榜,但到底是差多少差到哪也不知道,豁出了,这老脸本就不值多少钱。
柏老头瞒着全家人,说是以前的朋友有约,一大早就出发了,全家人也不疑有他,唉,是不甘啊,也是真气。就这三分,就不能争口气,不知道家里啥情况吗?
后来,这事也就渐渐的被人遗忘了,如今又被儿媳妇翻出来,其实还是欣慰的,总算是多一个人疼疼这个老实儿子了。谁知竟被老太婆这个蠢的打搅,连个孩子都看不好,还有啥用。
虽说侄子一直说很难,但又提到了孙女,约莫还是有话没有说完,或是要私底下跟他说,不管怎么着,只要有希望,这一代总是要走出去一个的,总不能跟自己一样。
如果自己就是老柏家的孩子也就算了,安安心心待着在这就是了。可偏偏他不是,没上过学也没受过大教育,但这条命本就不平凡啊,努着劲供小子读书,也有平自己心的意图。不是一定得指望着别人给安排工作,只不过是能带出去就带出去。要他豁出去脸跟自己亲兄弟求情,只要有人给起个头就好。对这个大小子,能读书,脑子也就不会有多笨。
柏大媳妇也算是听出来了,别说二闺女哭不哭,她都会退出来的,本就是男人间的事,只不过她觉得这个机会难得,指望男人开口太下面子,干脆就自己这个妇人说,行不行的总归是努力过了。
自柏大媳妇走了之后,灶火这边就专注做饭了,除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就是几个时不时回忆小时候的趣事。
这边柏老太被柏老头说了一嘴,也不算笨,原本几十年了,也不是一说就顶嘴的,总归是为了儿女,也听出了柏大媳妇去灶火掺和不算坏事。自知理亏也就弱了势,看到柏大媳妇进来,就不再是等着吵架了,而是说是孩子想妈了。柏大媳妇也没说什么,自己的闺女自己不管谁管,再说这个闺女本就不被宠,啥命都得受着,也没啥好抱怨的。
外间也挺安静,原本是争抢衣服,看到款式颜色不一样,就害怕吃亏挑着便宜的了,这扒扒那挑挑的,也算是看明白了,原本就是差不多的东西。想想也是,人家什么都不缺,自然谁也不会偏私,干脆一样,还都能落个好。
只不过柏幺媳妇明明肚子没动静,还是多得了一件衣服,想来就是那柏幺又混不吝了,死皮赖脸的多拿了一件,对人家有钱的多个十块八块也就算了,堂哥怎么着也算是亲人,连亲人也算计还真是掉份。
众人拾柴火焰高,六七个人动手,辣椒炒蛋、土豆炒肉、干炒豆角、油渣青菜,外加一大盘葱花饼、大米饭,摆在外面的土坯桌子上也满满的,不说味道,单是看着也高兴。
人这一辈子求个啥,不就是吃饱穿暖。
柏老头坐在上座,右手边是侄子两人,左手边是柏大柏三柏幺,对面是老婆子,挨着柏幺的是柏幺媳妇,柏老太左手边是柏三媳妇和柏大媳妇,中间还夹个大孙女,最小的提前吃了点面糊就睡了,一家子也算是整整齐齐的了。
桌子上除了饭菜,还有一瓶白酒,上面没标签,许是村子里的人自己酿的,三两块就能得一瓶,看着是新瓶子,应该是柏老头下去才打的。
“好,一家子都高兴啊。”很朴实的一句话,但足以表明柏老头是真心高兴,老柏家算是真正有后了。
建宏也站了起来,说道,“大伯大母好,各位弟弟弟媳好,很高兴能跟大家聚在一起,回家的感觉真好。谢谢你们还收留我们,当初如果不是大伯大母,我们兄弟俩指不定在哪流浪呢。”许是说的有些动情了,竟然有些哽咽。
建伟是准备补充的,柏老头却先开了口,“说那话干啥,咱不就是一家人,咋说两家话,外气。”
“来吧,干杯。”柏大这几个字结束了煽情,几个男人都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还颇有些豪情。只不过柏三媳妇却暗地里撇了撇嘴,干什么杯,就是欺负俺男人嘴笨,不让男人说,还不让俺说,柏大媳妇套套近乎,柏大套套近乎,好事都让恁俩得了。
柏大媳妇也很有触动,她一直期盼着娘家兄弟都能成事,读不读书不重要,关键是能撑场子,只是可惜大兄弟会说一点,没有啥人脉;小兄弟连说话都不敢,很难像今天这样,唉。
这顿饭吃得还算是顺利,面对这么多好吃的,有多少小九九都抛诸脑后了,先吃饱了再说,反正今晚又不走,大不了明个早起,总能逮着机会,柏三媳妇边吃边盘算着。
吃完饭,除了柏三媳妇懒懒的仗着大肚子不动弹,柏大和柏幺媳妇都很积极地洗碗,收拾桌子。农村人都是吃饭早的,这都收拾停当了,天还没有完全黑。
男的几个坐着个板凳在屋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柏老头突然一拍脑袋,“车子还了吗?”柏大在压井那回道,“我这都给洗干净了,就去还,今晚一定还。”“记得把那个切好的猪膘分好送去,不能白骑人家车子。”“好,我都弄好了。”柏大回应道。仔细看柏大身边还有个身影,没意外的就是柏三,柏幺却不知躲哪玩去了。
“大伯,我就记得建国是个厚实的人,虽然咱家穷,哪怕是借了一针一线,也会想办法还回去,就算还不上,就帮人家干活。”建宏笑着说。
“我记得,那时候也是十来岁吧,建家稀罕人家的弹弓,东打打西打打的,结果给人家弄坏了,人家哭着找上门了,那时候正农忙,大伯大母不在家,建业也不在家,就只有建国和建家,建国一听二话不说就踢了建家一脚,然后又弯腰跟人家道歉,还说明天就会还一个新的。谁知道这家伙根本就没玩过弹弓,找了个树枝子隔那磨,磨断了好几根树枝,还是没有做出来,又不敢跟你们说,就大半夜的找我们哥俩,说着说着还哭鼻子,想想也就是那一回看见他哭鼻子。后来大哥抹黑重新找个一根树枝,费了半天功夫才弄好,还被那皮筋崩了好几回,那腿因为太黑还磕了好大一块,建国又在那哭,一会哭大哥的腿,一会又哭大哥的手,现在想想,建国才是真的赤诚啊。”
“赤诚,不就是红色吗?”闲着事悄摸站在后面的柏三媳妇插话道,她心里想着可有俺知道的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不知道咋写,但看那彩虹就知道了,红色打前面。
“啊”建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又哦一声,然后实在憋不住了就开始哈哈大笑,柏老头也觉得这儿媳妇实在是奈啊,明明就是个大文盲,还在那啥啥都插嘴。
柏三媳妇被笑的羞了,大声喊了一下“建业“,然后就扭扭的走了。这下送车子的人就只有柏大一个人了,估计得送到下半夜了。
老柏家这一天的动静实在是太大,那不是看着人还没走,早就围过来了。但也正是没走才更好奇,个个都在猜疑老柏家是不是要升天了。以前听柏老头的故事都觉得很精彩,如今这亲眼看到来来往往的,更是按捺不住了,甚至那借车子的三家都早早就围了人,也是了,谁得到第一手资料,不就够吹好几天牛皮的。
果不其然,柏大送第一家的时候,建伟就问怎么那么久还不回来,明明也不远啊,更何况去的时候还是骑着自行车的,柏老头也只是笑笑不说话,只是问他们要不要去河里洗洗,去的晚了人就多了,还得排队。
俩兄弟一想也是啊,干脆早点去吧。
等柏大送完车子,再去河里洗个澡,就有公鸡打第一次鸣了。这一天也算是够累的,只等第二天了。
没想到的是,等柏大家和柏三家过来的时候,柏老头带着俩堂哥已经上山了,说是去晚了天热。
再等几个人回来的时候,只有柏老头神情有些不好之外,建宏建伟俩人倒是平静,只不过刚进屋就说要赶中午的火车,说话间就得走了。
原本也没拿啥,就柏老头赶着拿了两个葱花饼,还挺匆忙的,甚至都来不及等葱花饼变凉了就卷着包起来了。
柏三媳妇觉得空落落的,自己还有一兜话没说呢,昨天为了这个可是想着一夜,光是如何开头都想了好几遍,如果能为男人找个工作,不出远门又能多赚一点,可这梦还没开始就破了。想再多都是泪啊,哼哼了两声叫上男人就走了。
柏大媳妇眼睛里也有期盼,明明昨天还是有戏的,今个说走就走了,还真是不留点念想。转念一想,公公昨天也很上心,说不定今个趁没人的时候已经问过了。就又把目光转向了公公,不过柏老头仿佛没看见一样,只是给柏大使了个眼色,就回屋了,也行,男人知道了她也就知道了。
柏大媳妇抱着二闺女在外面等着,离屋子不远也不近,能听到有说话声音却听不清具体说什么,她就是存了这个心思,既能让公公放心的说,也让公公不得不说。
没过一会,柏大就出来了,神色有些不好,走到媳妇面前也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了,这让柏大媳妇有些吃不准,这到底是有戏还是没戏啊,算了,还是跟着吧,总归是会知道的。
俩人前后脚进屋的,正好二闺女也睡着了,把娃放在床上,就走到外间咕噜咕噜喝了一肚子水,这男人走的也太快了,追的她都有些喘了,怀里还有娃,唯一的好处就是娃被晃着晃着睡着了。
她着急地走到男人跟前,男人依旧是那副德行,好像吃屎一样,没指望就没指望,现在不也没饿死,这难受的表情是吓唬谁呢,柏大媳妇很不满意,就直接用脚踢了一下。
柏大看了眼媳妇,还是不打算说,又想了想,不说也不行,这事必须得过媳妇这一关。
“堂哥给想了个办法,咱要是还想要小子的话。“男人这话是啥意思,咋地,还有人家不要小子的,想送给他们养,可他们都快揭不开锅了,给个小子也养不活呀,再说难道她不能生,不可能,才二十三岁,她都听说过,有个女的快四十了还能生。想着想着还有些生气,凭什么呀,真对不起昨天说得好话,这姓柏的不操好心。
“堂哥说他有个领导没有娃,想领个干净清白的娃,堂哥说咱二闺女长得好看,也才几个月,啥事不知道,如果给他领导养,也算是给咱二闺女一个好前途。“柏大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媳妇听的。
“啥好前途,闺女家要啥好前途,在自己跟前咋养不是养啊。这不是欺负人嘛,不就是欺负人嘛。“柏大媳妇像个复读机一样,重复着最后一句话,自己怀胎生的,生产的时候又把身体给扯坏了,耗了三个月才算是长上,如今这蹲下去还有点扯着疼,这罪都受到这份上了,咋又说给人家,早知道干脆就不生了。
柏大也知道媳妇定然是这个态度,虽说不是多喜欢二闺女,但好歹也是自己亲生的,问亲妈要走孩子不就相当于割人身上肉,他还真做不到。
“堂哥是好心,别啥话都说,不想给就不给,人家只是给咱指条路。“柏大又皱着眉解释道。
“指条路,这是啥路,恁自己说,这是啥路,恁走吧,恁走啊,堂哥堂哥的叫,没啥大用,恁要是敢走俺就不给恁生小子,就生这俩闺女,俺自己主动去结扎,恁给俺等着看。“柏大媳妇终究是恼了,啥狠话都往外撂。
“恁爱走不走,反正俺也不走。“说吧柏大也不服气地走了。
柏大媳妇看着扭头出走的男人,也渐渐静了下来,平心而论男人虽然内心里很想要个小子,但当她又生了个闺女的时候,也不曾说过一句抱怨的话,爱不爱孩子的也没啥好比的,不过是更希望是个小子,这个闺女生的原本就多余,不被期待能有多招喜,更多是觉得丢人罢了。
柏大溜达了一圈又来到了柏老头这,心里憋屈又处可去,回家就是吵吵,来这至少还能片刻安静会,其实他也是瞅准了柏幺和媳妇俩出去才来的,以前听说谁家卖闺女了,内心还窃喜过自己就一个闺女,万一二胎是个小子,就凑成一个“好”字,哪跟这些见钱眼开的人一样,为了一点钱就卖亲生闺女。如今好了,“好”字没凑成,却成了“奻”字,争吵的意思,这个看来是难安宁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俩“女”字写在一起是个啥,查了字典才知道,当时就觉得解释的甚对,三个女人一台戏,加上媳妇正好。
柏老头看到柏大过来就知道是啥事,唉,当初他一溜串要了四个小子一个闺女,也不是没有人上门过,娃小时候是真难啊,一张张嘴等着吃东西,吃不饱就哭,打一顿哭的更凶,那日子想想就害怕,也不知道咋撑下来了,是没日没夜的干活,累死累活也不敢耽误,难啊,是真难啊。原想着自己这辈子也就这了,下一代总不能还为了吃穿奔波,谁知这头一个生下的小子就走了自己的老路。没个小子抬不起来头,生个小子却不知道要狗年马月,老天爷咋就不睁眼。
“过来坐吧”,不管柏老头内心是咋想的,面上却一片平静。
“爸,恁说咋弄?”柏大终于还是张嘴求人了。
“咋地,恁大哥不提这茬,恁就打算要卖闺女?”这句话很重,像是一记重锤一下子砸向柏大,他沉默了,咋可能那么想呢,他是真没想过,这个闺女生下来就不太平,病啊灾啊的没少遭罪,这好不容易挺过来,说啥也没想过卖掉,最不济送人也不可能要人家东西。
砰的一声,像山上炸石头的炸药爆炸一样,在柏大脑子里爆炸,差点满地脑浆。是了,自己从未和媳妇谈过二闺女,只是麻痹的过一天是一天,如今有这么个契机都开始不淡定了,说白了就是潜意识里这么想过。
柏大没在看柏老头,站起来就走了。柏老头也没拦,终归他们才是娃的父母,自己这个当爷爷的只能尽可能补偿。
这一路上,柏大走的很慢,慢到可以弯腰数清地上的蚂蚁。好像在沉思什么,又好像在放空,呆呆的,愣愣的,以至于走到家门口还在晃神。
柏大媳妇也坐在门口等着,她清楚丈夫一定会回来的,躲着也没用,二闺女是个人,一天大一天,总得想个结果,存了那个心思就早点了断,没有就好好养,大不了吃糠咽菜,总会养大的。
“张云荣,咱这村子上姓张的是大户哈,差不多半村子都是恁张家,倒是这姓柏的就咱一户。”柏大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柏大媳妇顺势“嗯”了一下。接下来就是沉默,明明是大中午,各家都热热闹闹的,唯独他家,有点静的可怕。
“咱大哥说得有个出路,哈,是吧,恩,是吧?”柏大斟酌着说着,似不确定又似确定,柏大媳妇又“嗯”了一下,然后突然放声痛哭,哭声很大,一下子就把睡在房间里的婴儿吓醒了,一直哭一直哭,没有停顿也没有说话,就是一直哭,似乎要把所有的力气都哭出来。四周好像也安静了下来,空气中只留有哭声。到最后实在没力气了,就干脆坐到地上,也只有这大地才能承受住人类的折腾。
柏大只是看着,没有动作没有言语,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媳妇没了哭声只是呆坐在地上的时候,才缓缓站起来,说了句,“我去河里洗个澡。”说罢,头也不回就走了,身影很快就消散了,仔细听才知道,柏大说话时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这事也就这么定了,谁也没提谁也不说,又过了十来天,建伟回来了,一进屋就说自己打个头阵,建宏和另外一对夫妻俩开车过来,还带了不少东西。
这一次柏老头也没有叫来全部人,只有柏大和柏大媳妇以及怀抱的婴儿,就连大闺女娜娜也没有跟来。
柏老头和柏大在村子出口处等着,大中午的顶着日头,脑门上一会就是汗,建伟都说了至少还得俩小时,他是坐火车的来得快,建宏他们提前一天出发,但还是慢很多,这次开车过来也是打定了主意一次就接走孩子,免得拖拖拉拉的,干脆说清楚,断个干净。
柏老头看着建伟带着的手表,说道,“侄啊,你差不多到时间再出来,外头热,我跟柏大先去迎迎,这路不好走,很少有车过来,还是指指的好。”说完也不等建伟说什么就直接走了。
柏老头往远处张望着,柏大则在旁边也不知道想啥,过了一会说道,“爸,等着吧。”这句话的意义不大,不等着还能咋样。再说他们这地方除了马路上有一排树,紧接着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田地,然后是他们村子,大片田地中间隔了一条路,很窄,差不多就是一辆车的距离,如果对向来车根本不开,但基本上不会有这种情况,因为这村子除了有上面的领导检查才会开车过来,也要三两年才来一回。平日里有辆自行车就不了,都是扛着锄头上地干活的,很少有人走这条路,这两天有远一点的村子赶着牛车贩卖苹果梨的,都是拿粮食换的,但也很少有人换,除非说家里来贵客了,不得已才来换几个,经常是一车水果要跑几天,十几个村子都逛一圈才有点生意。
如果有个车进村,根本不用在村头等,在家都能听到声音,村里的人更是好事的围观,胆大的上来搭个话,胆小的躲在树后面看,那可是相当壮观的景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那头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吵得脑瓜子嗡嗡得,只想爬上树给它一脚,想吵死谁呢。
突然身后有个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建伟,看来是快来了。
“我不清楚具体啥时间,当初分手时约定的约莫是这个时间,也有可能再晚一会,说不定路上有啥事耽误了。”建伟说道。
“那恁回去吧,这太热。”柏大说道。
“来都来了,就一起等吧。大伯,要不你先回去吧,等到了我和建国在这就够了,就是指个路,肯定会先拜见您的。”建伟又开口说道。
“没得事,不差这一会,柏大媳妇也在俺那呢,不用来回跑了,就一起了。”柏老头推诿道。
没过一会,建伟的脑门上也开始冒汗,但也只是看了下柏老头和柏大,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陪着,心里期盼着大哥他们能早点到。
其实,柏老头和柏大俩人都跟洗了洗一样,衣服基本都贴身上了,再衬着那骏黑的肤色,汗珠在太阳光的折射下,都泛着褐色的光。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建伟有些站不住了,就建议道,“大伯,建国,我估计也就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样子了,你们先回去洗洗吧,一身汗见人也不好。”
这话一处出,父子俩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是了,身上这汗味肯定很重,虽说昨晚洗了,今早上也洗了,但这会这德行也的确不好看。他们农村人侍弄庄稼的时候不讲究,但平日里穷是穷,能洗澡还是会洗澡的,再说夏天去河里游个泳也很美。
俩人也不耽误,洗个澡也就几分钟,再走个来回也就一二十分钟,行,说洗就洗,俩人又急吼吼地去洗澡了。再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也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脸上头上都还挂着,但衣服却换了,而且还是宏伟给买的那件。之前只想着着急忙慌的来,却忘了换新衣服,认为是自己家,不算出远门,洗完澡才想起来,这接待贵客跟出远门见客一个道理,都得穿的板板正正的。
远远的马路上一个大黑点好像是辆车,等拐过来弯就看的清楚了,真是的,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前面的那俩头灯迎着太阳光,时不时折射出一条长长的刺眼的光,就像是闪电似的,不敢看又惊艳于那光亮,一点点靠近,一点点清晰,原来车后面还挂着一面红旗,随着风飘扬,特别显眼,又特别精神。
柏家父子俩跟着建伟往前迎了两步,按照他俩的想法是再往前走,建伟却说迎上去再走回来没必要,只要是见到人热情一些就好。
开车的不是建宏,建宏是坐在副驾的,后面一对夫妻,男的穿着跟建宏第一次来差不多,很板正的短衫,脚上也是一双皮鞋,但不算锃亮,那女的挽着头发,还别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发夹,一闪一闪的虽低调但一眼难忘,衣服也挺朴素,不是大红大紫,也没有穿金带银,俩人手上都带着一块手表,其他别长物。
见到建伟三人,立马停下车,男的下来就握手,嘴里还说着辛苦了辛苦了,女人在后面也点头微笑,柏老头父子俩没握过手一时间不知道伸哪只手,还好的是对方很热情,也仿佛见惯了,伸长了一点也伸快了一点,直接拉住了柏老头犹豫不决的右手,柏大在后面,立马就跟着伸了右手。简短的寒暄过后,就让三人上车,说是一起坐车回家。柏老头俩有些紧张,想着又出汗了就不坐了,再说也就几步远,要不了五分钟就走到了,却架不住人家热情,推推嚷嚷间都上了车。
等父子俩上了车,才知道原来车后面有两排座位,那对夫妻俩做前排,他们三个坐后排,一点都不挤,就算再坐俩人估计也是坐得下的。突然间,车子晃动了一下,把父子俩吓了一跳,刚想感慨下自己坐这车高级,够吹一阵子牛皮了,谁知这么危险,万一突然散架咋办,这带蓬的还不如那架子车稳当,而且就算是要掉沟里了,也可以一抬脚跳车,这可咋办,只能等死了。
“你们还好吧,没想到还能体验一下坐花轿的感觉,哈哈”,男的回头笑着说道。父子俩正惊魂着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赶紧调整表情挤出一个笑容。
旁边建伟解释道,“政委,您多担待,农村大多这样,不过很快就到了,也就前面拐个弯。”
建宏也回过头说道,“政委,我大伯是个勤快人,他家门前修的很平整。”
说话间就看到了柏老头家,“哦,看来就是那家了。”“哎,我也看到了。”被叫政委的男子和旁边女人都指着说了起来。
这边柏老太和柏大媳妇,还有柏婷也都闻声出来了,只看到一辆车开过来,却没看见男人们,难道是走岔了,柏老太还有一瞬间的紧张,人也跟着后退了一步,把柏大媳妇让了出来。柏大媳妇倒也不怕,迎着头踮着脚往后看,也在寻找自家男人的身影。
车子稳稳地停在几个女人跟前,建宏是第一个下来的,张口就喊,“大母,我们来了”。说吧还冲柏大媳妇和小妹点点头。
这边那对夫妻也下车了,建伟和柏老头父子俩也跟着下来了。
人都聚齐之后,有一瞬间的安静,屋子里突然传来了婴儿哭声,柏大媳妇赶紧就往屋里跑。这边由建宏带路,一边走一边回头说道,“政委,这就是我大伯家,我和弟弟小时候也得益于大伯一家照拂,要不然哪有现在的我们。”政委接话道,“那你可要好好孝顺你大伯,恩情要用恩情还”,接着又对柏老头说,“大叔啊,你是个好人啊,要不是你,我上哪找这么优秀的俩兵去。”说完还哈哈大笑一阵。
“也没做啥,也没做啥”,柏老头不好意思的回道。
那个女的突然开口了,“我也去看看娃娃吧,怎么哭了,是饿了吗?”说着说着又突然笑起来,“你看看你,还是当政委的,就这么空着手跟着进来了,咱们不是准备了好些东西吗?”
哈哈哈哈又是一阵笑声,“这不是听到娃娃哭,就一心想着进来看看,刚刚跟大叔聊天竟还是没想起来,真是该打,该打。建宏建伟快去,把你们嫂子准备的东西都拿过来,那可是她花了半个月功夫挑好的。”说完又是哈哈笑。
一群人又都停足在屋门口,全部齐齐地看着建宏建伟俩人迅速回到车上,开始一件件搬运,其中那个开车的司机,虽不曾说过一句话,但很有眼色,看着要搬东西,立马就加入了。
那东西真是不老少,一箱一箱的,其中有一箱白糖,几箱水果,还有一个箱子尤其大,但看着约莫不算重。
女的又开口了,“这个可是我费了好些功夫才买到的,是给建国家大闺女带的,一个可以摇摇的小木马,原本说买不到,就叫家乾做一个,好在后来买到了,还是买的好看。”这声建国叫的好顺畅,好似就是自家嫂子。但被点名的柏大却有点不知所措,明明是来要二闺女的,咋还惦记上大闺女了,咋了,俩都要,那可不行,只给一个,想要大闺女没得说。
建宏看着柏大没动,就笑着说道,“嫂子想得太周到了,来看柏二的,还想着柏大,这是怕姐俩打架呀。我替建国和弟媳谢谢嫂子。他俩也都是朴实的人,大伯给我发电报说是直接让我抱过去,我想着也行,以后小闺女就有福享了。没想到政委却跟我说是嫂子坚持过来看看,还是嫂子心善。如今咱也都算是一家人了,在农村都是叫姨姨,姨姨给外甥女买礼物,破费是破费了,这情谊也是真心实意的,建国也要珍惜啊。”
男的又哈哈笑起来,接着说道,“可不是咋的,我一下子就是做姨父的人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就是咋不见外甥女啊。”说着就率先走进了屋,柏老头见了赶紧跟上,回道,“俩也就差不到两岁,怕吵着了,就放她姥家了。”
“还真是有点可惜呢,我一直听建宏说俩闺女长得好看,看来是见不了俩了。”女的又笑着说了起来。“也就是你贪心,见咱闺女还不行啊。”男的接了腔。
这个时候的柏大媳妇一直坐在里间,眼睛盯着二闺女,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内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尤其是听到“咱闺女”仨字,眼泪更是不要钱似的往外流,咋都擦不干净,咱闺女咱闺女不就是人家家的了。
外面的声音又静了下来,其实意味很明显,就是等着柏大媳妇抱娃出来,虽然这对夫妻很有诚意也是真心想领养孩子的,但还是想先确认孩子是否健康,以及也不能太丑,毕竟他们也算是有点条件,不说挑肥拣瘦,至少得说得过去。可惜大家都快聊干巴了,还是没见到孩子。
男人朝建宏使了个眼色,建宏也立马心领神会,从夹着的皮夹里掏出一个信封,那信封看起来厚厚的,不用言语也知道是什么。
建宏双手拿住信封朝柏老头走过来,说道,“大伯,咱已经答应的事情就不再多说了,这也是对闺女好,政委夫妻俩是我跟建伟的领导,也是贵人。我跟建国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他那时候时常跟着我,我都记得,这也算是两好凑一好,才牵线搭桥促成这桩好事。政委他们过几天还要去北京开会,就想着先把闺女接回家,嫂子是个心细又温柔的人,一定会对闺女好的。咱们都放心吧,这是他们准备的心意,也是想对咱家好,就是希望等闺女大了,咱们都能过好自己的日子。”
柏老头站了起来,“你说啥呢,俺答应了就是答应了,这是啥也不能要。老大和老大媳妇也是个有志气的,实在没办法了,唉,恁收起来吧。恁的心意俺都知道了,把娃抱走吧。”
柏大媳妇终是忍不住了,哭了出声,柏大也沉默不语,就蹲在里间门口,也不站起来也不进去,就在那低着头蹲着。
那女的走了过来,竟也有些泪珠挂在脸上,哽咽道“妹子,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原本也有个孩子,可还在肚子里的时候,正逢战争,没保住掉了,命也差点没了。过了这么些年才想着再要一个,我比你们大个十多岁,算是老来得女,你不用看就能想出来我得有多喜欢孩子,家乾也一定是个称职的好爸爸。你跟兄弟俩就放心吧,钱也拿着,咱这也不是别的意思,就是想妹子补补身体,养两年再生了小子。我在这也承诺,如果咱小子以后需要指个路啥的,咱闺女这个做姐姐的一定会帮衬,只是别说身世,这样对闺女也不好,你说是吧,妹子,咱这过日子都是往好了过的,现在也只是暂时有困难罢了,也正好,建宏说了凑成一个好字,大家都好。”
躲在西间的柏老太突然走出来了,“嗯,这妮说得对,把娃抱走,拿着钱干个啥不行啊,咱这老柏家的长孙还得是老大媳妇生。”
柏大瞪了一眼柏老太,这话说得不就是卖闺女。一掀帘子走了进去,看着媳妇使劲地抱着二闺女,二闺女也醒着,不哭不闹地,好像知道自己的命运,又好像看穿了一切,只是不转眼珠子地看着上面。这一眼很像还没满月时差点死了的模样,这么小的娃娃咋就不敢直视。
柏大媳妇的哭声更大了,还有些撕心裂肺,柏大也只是站着,看着二闺女不说话也不动作,最终像是下好了决定一样,忽的一下走到外间,“自己生的自己养,吃糠咽菜也认了,穷苦也是她的命”,说完就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恁这个糟心孩子”,柏老太骂了一句又回了西间,看到正在偷偷哭泣的柏婷,气不打一处来,也管不了外间还有多少人了,张口就来,“你这个柏妮子,跟恁那读书没用的大哥一样,白吃饭。”
建宏建伟也觉得有些尴尬,虽说是他提议的,当初也是怀了报恩的心才说的,再说像这么好的事情真是可遇不可求,闺女跟了政委才是真的掉进福窝,跟着自己爹娘又怎样,就像他们兄弟俩一样,哪个不是死里逃生才有的今天,可女娃子家又有啥前途,不过是延续着苦穷罢了。再说政委这也是费了很多口舌的,没有这层关系咋可能千里迢迢的来,人家来不就是想着买断,以后好不牵扯。女人没见识,男人没主见,难成事。
这个烂摊子还得他来收拾,建宏站起来说道,“那行吧,大伯,建国夫妻俩没想通就再慢慢想吧,我们这就先走了。”又走到政委面前抱有歉意地说道,“对不起啊政委,电报是他们发的,人也是他们答应的,没想到好心办坏事了,连着您跟嫂子都耽误了一趟,真是抱歉。不过您放心,这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会办好的。”
“算了吧,就这样吧,这些东西也不要带走了,就给孩子们吧,秀荣,走吧。”男的走过来拉着女人手臂,女人也不再说什么了,跟着就走了。建宏建伟也跟着走了,临上车之前说了句,“走了啊。”留下不知所措又满脸愧疚的柏老头。
直至车没了踪迹,柏老头才反应过来,又追出去看确认真的没了踪影,才慢慢的踱回屋子。吼了声,“哭啥哭,就知道哭。”一声下去,东西间都安静了。随后有人掀帘子,是柏大媳妇抱着二闺女出来了,也没抬头看人,直接就走了。
柏老太出来了,骂骂咧咧的,“就这媳妇要她好干啥,小子都生不出来,人家宏伟俩人好心好意出招,这还不高兴了,谁欠她的咋了。那一砸子钱拿住,啥干不了。还有那柏大,也没想过还是个怕老婆的,老婆一哭就没主见了,大不了再娶一个。”
“恁住嘴吧,显得恁了。老大媳妇在这恁咋不说,看看不撕烂恁的嘴。啥事不懂,插插哩怪很。”柏老头也是怒了,这好不容易觉得自己对得起养娘和弟弟了,才几天啊,人又得罪完了,这老婆子真是啥用没有,哪轮得上她了,真是打一顿算了。
还有那柏妮子赶紧嫁出去吧,遇事就是哭哭哭,平时连个人都不算,好干啥,要个闺女有啥用,要个闺女有啥用?柏老头重复想着最后一句的时候,脸是朝着柏大家的。
柏大媳妇回家的时候,柏大是在家的,大闺女也接回来了,只是屋子里很安静,像是没人似的。俩人都没有说话,柏大媳妇径直进了里间,把二闺女放下又出来了,柏大站在门口问了一句,“睡着了”。
这句话没啥意义,不是睡着了也不放心把孩子一个人扔房间,柏大媳妇还是点了点头,拉着大闺女的手去了灶火,“晚上早点做饭吧。”柏大也凑了过来,一起忙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