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大媳妇趁着二闺女满月当天，召集齐了老柏家所有人，虽说不办满月酒了，但也都不好意思再找理由不来。但当所有人坐在柏大家的外间时，都觉察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意味。
哪有大中午叫人又冷锅冷灶的，尤其是柏老太那脸更臭，本来都差不多快做好饭了，而且下午还答应好了隔壁林老太回娘家，顺便相看下她村子那姓王的大闺女，如果能顺利和老幺说上亲，那他们两口子的任务也算差不多完成了，再给小闺女寻个人家，哎呦，想想就开心。都叫这老大媳妇搅和了，这可是拿了一只鸡给林老太换来的话，虽然说这鸡原本是给老大媳妇，又被老三媳妇眼红的，干脆送人，叫恁们一个个的挂念。
这都是什么命啊，柏老太真想一拍大腿坐地上大骂一场，当媳妇的时候是个小媳妇，当婆子的时候还像个小媳妇，这老柏家净可着她这个大半截快入土的老婆子欺负。
柏三媳妇那眼睛更是转来转去，一会踢踢自家男人，一会又摸摸肚子，眉头一皱嘴巴一张，就说道，“哎呀，俺说大嫂啊，恁这生了孩子了，俺这还没生啊，饿啊，有啥事折腾男人就不行了，折腾俺算啥事。”
此话一出，原本就安静的外间，此刻就更安静了。
谁看不出来柏大媳妇这是因为上次那一百块钱摆脸色呢，当时不过是大着肚子不好争，明摆着是秋后算账，本来就理亏，这会谁说话谁倒霉。
“哟，俺坐月子的鸡蛋荷包没少进恁嘴巴吧，在这矫情个啥，要撒泼找恁男人去。”柏大媳妇正愁不知该如何开口，如果没个由头，不说别的，自己男人那一关就不好说，而这也是最可气的，谁不是往自己家里搂东西，他倒好，整天放在心尖尖的就是那一大家子，可是这一大家子就是吸血鬼，别指望着知恩图报，当好人是个傻子，逮住了恨不得抱着吸。
“俺男人，俺男人就暖被窝行，冬天把俺脚暖的热乎乎的，现在是夏天，俺不要他了，他还想半夜跑俺被窝。”
柏三媳妇这话一出，立刻就出现几声咳嗽声，夫妻俩那点事，也就柏幺还不懂，其他哪个不是咳一声就扭脸的。
“张云荣，恁到底要干啥，大中午的不做饭，想吵架咋地？恁都先回吧，俺说。”老大终究还是忍不住了，想着自己的颜面荡然不存了，就不等媳妇先发作，自己倒先嚷嚷起来。
其实，柏大心里门清，媳妇趁着二闺女满月喊大家，就是撒气的，他也知道把一百块钱分四份，媳妇肯定是不高兴的，但这点钱也不至于给一家人脸色看，他再去蹲一个月，再不行，俩月也行，挣不回来就不回家，把钱先给媳妇就是了，说起来都是一家人，都过一个月了，还在这记仇，真是个女人，小肚鸡肠的。
一直垂头不语的柏老头，立时就瞪了老大一眼，还伸过去手使劲打了一下，这个蠢的，叫恁媳妇出出气就算了，他也好从中说说话，这玩意也不知道咋在外面混的，还能赚一百块钱，连个门檐高低都看不出来。
可他还是一家之主，也不能当着全家人对儿媳妇低头，就用胳膊杵了一下柏老太，哪知道这个柏老太也是个蠢的，竟然咋呼起来，直接来了一句，“恁杵俺干啥。”这还没完，又接着连珠炮地轰炸，“恁个柏大媳妇想上天啊，生俩闺女还有理了，还想给公公婆子脸色，咋了，分恁钱咋了，再厉害那也是俺生的，从俺肚子里爬出来的，有本事恁生个小子啊。俺就跟恁说，原本鸡圈里有只鸡，是准备给恁的，但俺就不给了，俺给那个林老太，哎，人家能给俺说个媳妇，老幺一娶，管恁哩，爱咋地咋地。”
柏大媳妇一听，气笑了，还想再吸一回血，有本事别伸手要钱，好得很，干脆就分家。
“那不行，啥叫爱咋地咋地，俺这肚子里的恁不管了，好哇，恁不管，俺就回娘家，这小子也不姓柏了。”说罢，柏三媳妇又顺势坐在地上，这一下子吓坏了柏三，一把抱起媳妇，瞪了半天，憋了一句话，“不管也得管。”然后就走了。
柏三一直是家里存在感最低的人，原本也读了几年书，但不如大哥聪明，也不想吃二哥当兵的那种苦，就只能跟着柏老头下地干活。他不是不羡慕大哥每天捧着书本不干活，但他实在弄不懂，都跟个蝌蚪差不多，哪知道这个一加那个一减就是答案了，后来干活干习惯了，也挺高兴的，天亮下地，中午跑河里洗个澡，再吃个饭，听村里老人讲故事，这日子忧虑的，哪像大哥考试前紧张到睡不着。
尤其是说了亲有了媳妇之后，柏三就觉得更美了，晚上有个人搂着，想咋搂就咋搂，就是老不让搂，发狠了还咬人，但这幸福啊，至少柏幺不懂。
媳妇是个炮仗，老想着多吃多占，柏三也不想这样，毕竟大哥对自己不，哪怕有了大嫂，对他也没啥改变，但自己有了媳妇，却不敢对大哥和以前一样了。也曾经暗地里学大哥，看他是咋驯媳妇的，至少大嫂从不下大哥面子。
只是柏三没有对别人说，自从上回分了二十五块钱之后，媳妇就跟自己大闹了一场，以前也就是动手动脚，但那次是拿了扫地的扫把，那扫把还是新扎的，打上去是真疼，也不知道一个吐的没个人样的大肚子女人咋那么大力气，不生气是假的，虽说自己爹不疼娘不爱的，但也很少挨打，就这次被打，害的他大夏天也不敢跳河洗澡。
这回也是柏三第一次当着全家人大声说话，这个媳妇再作，但肚子里的娃是他的没，就冲这一点也不能躺地上撒泼，叉着腰骂也行，大嫂以前的好估计都是装的，大哥也是，咋就不能拉着自己媳妇。
也许是太震惊了，柏三竟然像个男人了，直至这两口子消失在众人视线里，谁都没有说话，尤其是柏大媳妇。
柏大媳妇心里想当初自己是第一个嫁进柏家的，除了自家男人稀罕，这几个弟弟也都是嘴甜的很，大嫂长大嫂短的，虽然这柏三很少说话，但盛饭的时候，给婆子公公子盛完就给自己盛。所以，有时候她还替柏三打抱不平，明明那么一个老实孩子，偏找了一个混不吝的女人。如今算是明白了，啥大嫂呀，对他再好，也架不住睡一个被窝的好，都是白眼狼，白对他好了。
柏幺一看没戏了，原本他以为大嫂做好吃的了，再不济鸡蛋总有的，这下好了，啥也没有，还等啥，窜起来就跑了。
柏老太一看好啊，下午的事还能赶上，开心的有点没掩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服，也跟着走了。
柏老头一看，这老婆子真是个傻的，她一个做婆子的先走，自己这个做公公的咋弄，至少安抚两句啊，回去再说她。又看了一眼儿子，还在那梗着脖子站着，唉，一个个都笨死了，真想踹一脚，又看了一眼柏大媳妇，嘴巴咂摸了一下，也没说出口。好吧，谁都不理，那就走吧。
柏老头走路快，三两步就撵上柏老太了，也不管有没有走到家，就开口教训道，“恁是不是傻，自己这个当婆子的人，咋能撂下公公跟儿媳妇就走。”
柏老太听了觉得好笑，以前柏大媳妇进门的时候，是一大家子挤在一个屋檐下的，老大和柏大媳妇住西间，他们老两口住东间，柏三和柏幺睡西屋，和牛棚挨着。
新婚之夜里俩人动静也不小，他这个老头子还在那哼哼睡不着，怂恿着自己这个做婆子的劝劝，也就是她差点就半夜敲门了，抹黑又看见有身影，原来是柏幺那个混小子，又摸到西屋教训了一顿小子们。
第二天，这老头子又作妖，天不亮就喊她去做饭，还交代让她对大儿媳好点，以后好给小子们个个都娶上漂亮媳妇。结果呢，做好了饭，人家俩口子说回娘家吃，害的自己瞎忙活，不就是瞧不上百米面包着红薯面，她老张家也好不到哪去，就算是娘家妈有个好娘家，那又咋的，隔了辈的还能亲到哪去。
后来，老大去矿上了，三十五十的赚回来，又起了新地盖房子，说到底还是俺生的小子，一个个地不把俺这个婆子放眼里。
不过，柏老太也不打算和柏老头计较，几十年的老夫妻了，一辈子都是柏老头说了算过来的。现在的她只想着下午的好事，就再也忍不住了。
“老头子，那林老太说了她娘家村里有个长得好看的闺女，能说给咱老幺，还说那家人听过咱家，小子们多，干活快，嫁过来也吃不了亏。就是那家没小子，爸也没有了，得靠咱家帮衬。”柏老太在说这段话的时候，甚是得意，前面三个小子娶亲都是柏老头张罗的，而且个个都还挺顺利，如今她这个老婆子也能说亲，再说她也打听了，好多人都说那闺女好看。
柏老头并没有搭话，别说是邻村，就算是方圆十里，也早就打听过了，老婆子说得那闺女更是门清。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那花一样的闺女会没人要，不过是早就坏了名声的，谁娶了那才叫真的出名。
一个没男人的女人，拉扯闺女长大，地里活谁干的，家里水谁挑的，不用想，那户人家的墙头不知爬过多少男人。闺女长得再好看有啥用，清不清白都不好说。
唉，柏老头默默叹了口气，这老婆子啥事都办不好，得罪了柏大媳妇，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张罗着给老幺说媳妇，先把做饭这事弄明白再说吧。红薯和红薯叶子堆一块，到底是猪吃的还是人吃的，还有那锅，上上顿的锅渣子还在，邋遢窝囊。
“走吧，做饭去了，下午哪也别去，做点好吃的给柏大媳妇。“柏老头随意地吩咐道。
“还给柏大媳妇做，恁看不出来她这是不要老柏家这些人了，她脸咋就恁大。恁不给柏三媳妇做，万一是个小子呢。再说就那一阵子，再回娘家瞎胡说，上回她娘家妈捶的那一下是真疼啊，不也捶恁了，恁还嚷嚷着后腰直不起来。“
柏老头听柏老太这么一说，也觉得气，自己四个小子，真到了打架的时候，都不敢伸手，老大读书读傻了，力气小不说，嘴不好使；老三就知道跪那认，老幺可是伸手了，结果被人家一下子推倒了。
“那给老三媳妇吧，柏大媳妇那还有老大，好说些。“说吧，柏老头再也不想说话了，人活到他这样的，真不如拿根绳吊死算了。
这边的柏三家遍地狼藉，锅碗瓢盆散落一地，扫把都断成了两截，再看柏三脸上一道道划痕，有一条还渗着血，柏三媳妇也虎着脸站在那扶着肚子喘气。
柏三在和媳妇回家的路上，还想着今天也算是男人了一把，能逃脱一次，谁知媳妇一回到家，关了门，抄起扫把就打他，吓得他一边躲一边担心媳妇的肚子，没想到媳妇却越追越气，一把把扫把打到墙上，那竹子做的扫把把，就跟着应声断了。
就这一下子，柏三一直在咽口水，如果这下真打到身上，或许他真的会还手，那孩子媳妇就没了。
柏三媳妇也吓了一跳，虽说以前做姑娘的时候也下地干活，但不至于有这么大力气。一回来就打男人出气，不过是觉得男人不争气，如果也能挣一百块钱，怎么也不至于看人家脸色。虽然她也清楚大嫂早晚会闹一场，但真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抱怨男人，想她多要强的人，又有那么上分的娘家，个个都如狼似虎的，怎会一再落势，还不是因为嫁的这个男人。但她毕竟大着肚子，也想过再找个男人，但是找个随自己打骂的人也不好找。
柏三媳妇哼了一下，就去里间坐到了床上，柏三也是懂眼色的，这一关看来是有惊险，就手脚麻利地收拾起屋子来。
柏三媳妇先是低头看着肚子，又抬头看了看里间，想到这房子的来历，就觉得很骄傲。因为这房子是柏老头本家弟弟的，因为本家弟弟人丁单薄，又加上早逝，小子们都出外了，这房子就空了出来。
起初，柏老头不同意，但自从怀孕之后，就开始闹，尤其是当着全家人吃饭的时候刻意在那吐，三两回的就忍不住了。男人们得下地干活，一天里就中午这顿攒攒力气，这一会吐锅里，一会吐盆里，再穷的人家也想吃个干净不是，也就松了口，老大又给添补了点，柏三家的独屋就有了。
说来也怪，自打住进这屋里，夜里总是梦到花生，找村里的老人看，都说是个小子。也从这时候，柏三媳妇再怎么作怎么闹，没有人会说什么，尤其是自己男人，盯着肚子都能看出个花来，明知是个没文化的，还琢磨着要起个名字，坚持叫个“磊“，自己叫“建业”，结果没起来，就希望小子能继续磊起来。
柏三媳妇觉得男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虽说自己男人不善言语，也最不起眼，但干农活的确是把好手，别人一亩地产个三四袋粮食，她家的至少能多个一袋，这代表什么，那白面馍能多吃小半年。回娘家的时候，都说皮肤变细了，还真是细粮养人啊。
一掀开帘子，柏三媳妇抬起头看到了柏老太，那刚有笑容的脸立马垮了下来，摆出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柏老太也不说别的，只是说，“俺做好饭了，凑合吃点吧，再给老三一块钱，割块肉，晚上恁俩再起火。”
这是要让他们开小灶啊，看吧，还是得闹一闹。
没等到柏三媳妇说话，柏老太看了一眼柏三，又塞了一块钱过来，就走了。
柏老太又绕了点路，原本老大和柏三是前后院，不过中间隔了一条马路，而他们老两口和老幺还有闺女住在西面，送完饭直接原路返回就好，可是柏老太还是忍不住，她想听听，只要老大顾着家，老幺的亲事就能成。虽说她也攒了几个，可他俩一天天老了，几个儿媳妇一个比一个难说话，等到没用了再伸手要钱，估计红薯面馍都没有。
可惜的是，没啥动静，除了婴儿哭了两声，就是灶火呲呲啦啦的刷锅声，这么快就吃完饭了，真没良心，叫别人生大气，这两口子却吃好饭了。
柏大媳妇自是生气的，她原本就是想提分家的，之所以一开始不说话，就是想造势，只要有人表达不高兴，她就能顺势提分家，再做个大方说不计较那一百块钱被分了的事情，只是要养两个孩子有压力，有理有情，就算是自家男人也不好说，再顾家，自己那两张小嘴还是要考虑的。
只是没想到老婆子却作起来了，那一句句爱咋地咋地，还真是敢说，要不是她这个大儿媳妇大度，说到村长那也别想从她拿一分钱，这一大家子说是小子们多，有使不完的力气，但地里又不能开出个花来，说白了还是得靠她男人。
嫁个老大就得顾家，她也不是不理解，不过都得经过她，哪有只认老大，不认柏大媳妇的道理，想要分钱全凭她的意愿才行。
就像柏三媳妇炮仗脾气明抢明拿的，怀着孕咋了，指不定是个啥呢，就得一分不给，嫁个男人又能干，老老实实指着地不行啊。没少在背后笑话老大不会干农活，要不是人家矿上干活要认字的，这种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势利眼，根本不可能看得起旁人。
再说柏二媳妇，每个月拿着柏二的补助，还想着搜刮这些穷苦老百姓，装聋作哑的，啥事不参与，分东西的时候却一点亏不吃，不也生个闺女，赖在娘家不回，知道老柏家怕丢人，啥都紧着她，真是能的不行。
再说这老两口，就是养不熟的，娘家人碍于这几十年的老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从来不替自己出气。真看重这情谊，多照拂啊，可是娃娃亲啊，被笑话了几十年，又过得鸡飞狗跳的，这老脸也不要了。
那柏幺没娶亲，管就管了，总不能啥都老大出，各个兄弟几个都帮衬点，老两口再拿出点，这一大家子说出去也算整整齐齐有打光棍的。那小姑子也是，胆小怕事的，不出头不说话，帮忙带孩子也行啊，只会看柏三媳妇脸色，也是个没出息的。
其实，柏大媳妇也不想过独户，只不过是想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偏却摊上个老好人，对谁都好，说白了，不就是为难自己人，就这样，就算是有小子了，啥也帮衬不上。
这个家是一定要分的，或早或晚。
中午饭是柏大做的，他知道媳妇啥意思，按说媳妇做的也不算，的确是孩子一个个生，家还是穷成这个样子，至少自己赚的钱就应该给媳妇。当初分钱的时候，他就清楚媳妇迟早会闹一场。
上午他之所以骂媳妇，也不是埋怨媳妇下面子，面子这东西，早在三次高考失利的时候就没了。如果先一步把话说了，不过是一个态度，往后这一大家子总得靠自己努力才行。
柏大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咋看咋好，对媳妇也好，生气吵架也不能饿肚子，说话的时候还笑呵呵的，承诺的也很好，但总是做不到。
但凡柏老头一唉声叹气，不用张嘴要，他就会双手奉上，对于弟弟们，更是考虑完全，这家屋檐得再砌砌，那家得偷摸给点钱，还得给老幺攒一笔娶媳妇钱。
挂念这个，想着那个，兄弟几个也没几个敬他的，就是屡教不改，照做不误。
这件事情传的很快，柏二媳妇在第二天就收到消息了。
其实说白了，这几个村子的关系，非就是这个村子的闺女嫁到那个村子，那个村子的闺女又嫁到这个村子，扒扒族谱，大都连着亲呢。
柏二媳妇也不是个城府深的，相反还有些虎，不过是有些底线，背后有娘家支招。当初为了能赶在柏二当兵出发前赶过来，那也是娘家默许了的。虽然过了两天，娘家又来人把她接走了，但这意味也很明显。
后来部队传来消息说柏二战死了，柏家也信以为真，都开始着手准备办丧礼了，村支书还特地过来慰问，虽然不知道死在哪，但一定是烈士了。而柏二媳妇那边动作也很快，立马就重新说了门亲事，还扬言娘家也给办酒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