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床,快下床,蹲着试试。”
一排三间的土坯房里挤满了上年纪的妇人,七嘴八舌里夹杂着产妇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不是第二胎了吗?怎么那么难生?”“小子,有可能是小子,要不然咋这么折腾他妈呢?”
说说笑笑间,终于有人大呼,“头,见着头了。”
只见那几个原本还谈笑的妇人围了上来,麻利的一把扯出娃,紧接着又开始往下撸产妇的肚子,娃的啼哭声,产妇的凄惨声,刹那间盖过了满屋子里的所有声音。
一个挺着肚子的妇人,好不容易挤到了婴儿旁边,掀了一角被褥,高兴地喊着,“俺去给大哥报喜去。”
这妇人的肚子看着也硕大了,步子虽有些蹒跚,却架不住身体的主人过于兴奋,风驰电掣般就到了村北头,打麦子的道场。
虽然天才蒙蒙亮,但在地里劳作的人却不少,不论男女老少,哪怕是刚会走的娃,也被背到了地里头。
“哎呀,老三媳妇啊,走这么快,是恁嫂子生了?”“哟,小子啊闺女啊?”“不用问,肯定是小子,老柏家终于要有后喽!”
老三媳妇脚步却不停,只是脸上的笑容都快溢出来了,全然不理那些打趣的人,她能不清楚吗?这些人的嘴一个比一个碎,这头刚知道的事儿,扭脸那头都知道了。
又继续疾走了一段路,终于到了自家地头,老三媳妇匀了匀气,扯着嗓门喊了起来,“大哥,大哥,嫂子生了!”
在那头几乎把整个身体埋在麦子里,被唤做大哥的年轻男子没有抬头,但在他前面的老头却直起身子回应道,“小子啊闺女啊?”
老三媳妇回答道,“闺女!”那声音清脆的像山间的鸟叫,又仿佛是喜鹊在报喜,可惜的是,除了她,没有一个会喜。
大哥刚要抬起的身体又重新弯了下去,尤其是手上的镰刀,刺啦刺啦的割麦子声,比刚才的更大,动作也更快。
老头也弯下了腰,但却嗡声说了一句,“回去吧。”
“再割一圈。”简短几个字说得不容置疑、毫不犹豫。
仔细看大哥身后还跟着两个更年轻一些的男子,握着的镰刀有一下没一下地挥舞着,更小子的那个还起哄道,“大哥不回,俺回,嫂子那肯定有囫囵鸡蛋吃。”没有人接话茬,但前面的老头却把手里割的一捧麦子大力地扔在地上。
站起身子来看,几个男子身后的麦子都拢的整整齐齐,唯独这一捧显得格外不合群。
男人间话少,但总有好事的女人不嫌事大似的到处嚷嚷,一割麦子就说腰酸背痛,一聊八卦那看谁嘴皮子溜。
“哟,柏大,又添了个闺女,不高兴呀,不要给俺,俺家俩小子,都快愁死了,正稀罕闺女哩。”
“这人还真烦,老柏家还没后,恁就惦记上了,也不看看自己家那三间破瓦房,人家柏大可是高中毕业,咱这村子只有他能下矿,恁能下矿吗?恁见过一百块钱恁!”
“没有一百块钱咋了,俺家俩小子!”随着就是一阵哈哈大笑声。
柏大还好,一直低头割麦子,哪怕被一声声叫名字也动于衷,但前面的老头却受不住了,“俺有四个小子,一个闺女,现在一个高中毕业,一个当兵,剩下俩陪俺,多几个孙女不是正好,俺老柏家在这是独户,但就是儿孙众多。”
谁又听不出,柏老头是在找补呢,年轻人开开玩笑也就算了,招惹了一个老头子也没啥意思,田地头的议论声算是告一段落。
挺着孕肚的老三媳妇,在回来一路上却放慢了脚步,逢人就说,“俺嫂子生了,闺女。”尤其是脸上的笑容,那叫一个乐开花,可是谁人又不知道这其中是什么意思呢?
只见老三媳妇抚摸着大肚子,喃喃自语道,“好呀,太好了,娃呀,恁上面有三个堂姐,特别是恁大母家,添了俩闺女,只要恁是个小子,就是咱老柏家的长孙,恁爷恁奶那好东西都恁的,恁可一定要争气,一定是个小子啊。”
再回到土坯房的时候,只剩下一个老妇人在灶台前忙活着,老三媳妇听到声音却没打招呼,也没再进大嫂的房间,只是悠闲地坐在没有围墙的院子里的凳子上,等老妇人端了一碗鸡蛋荷包出来,俩人对视了一眼,年轻的女人捂着肚子不说话,年老的妇人心领神会地朝着灶台努了下嘴。
房间里传来声音,“荣啊,吃点吧。”那位刚刚生完娃的妇人却有气力地哼了一声。紧接着又传出了老妇人的声音,“荣啊,赶紧吃吧,等老幺回来可啥都没了,恁知道的。”
这位叫荣的妇人就是老大媳妇,只不过相较于别人的争抢,这个时候的她是真的没了力气。不是不想吃,而是实在憋屈,眼圈里含着的泪珠,眨个眼就又流了出来。
她还年轻啊,今年也不过23岁,接连生了两个闺女也就算了,关键是这一胎被那些半吊子的接生婆给弄坏了,那下面扯了好长一道口,好疼,火辣辣的疼。
可那些接生婆却说没事,三两天就长好了,还说女人那地方根本就没得治,就算是治好了,也没男人要了。
就在刚刚老三媳妇喊累的时候,老大媳妇的意识就恢复了,或者说她始终在撑一口气,等自己男人回来。即便不能替自己疼,但至少能回来,能在身旁也是好的。
女人找男人图个啥,不就是希望在虚弱的时候能有个人疼。
可惜,还是没能盼来。
按说老大媳妇比老三媳妇有优势,娘家婆家一个村,有个风吹草动,娘家人就知道了,可偏生娘家人是个好面子的,明知道今天女儿生产,古人都说女人生产,一脚鬼门关一脚天堂门,可这一家子硬着憋着不来,要不然怎么会遭这罪。
而那老三媳妇则是邻村嫁过来的,娘家却很强势,明明隔着几十亩田地,但只要老三媳妇一有不顺心,全家人就杀过来了,起初还收敛一些,只是收拾了女婿,后来也不顾脸面了,连着柏家的老两口也给收拾了。
一来二去的,老柏家没有一个敢明着说老三媳妇的。
就说这鸡蛋荷包,原本就是柏大下矿挣来的,前面说得一百块钱也是柏大日夜熬在矿底拼命挣回来的,村子里的人谁不羡慕。可这鸡蛋却没几个落在老大媳妇嘴里,不是被婆婆偷偷拿给老三媳妇了,就是被老幺死皮赖脸地偷吃了。
这也就算了,不就是穷闹的嘛。
但那一百块钱却也被分成了四份,什么买种子钱,买农具钱,本来也没有分家,似这些公家用的东西还好。但那老三媳妇眼红,整日里蹭吃蹭喝不说,却硬要说自己起痱子了,要买痱子粉,还说害喜,想吃苹果。这刚入夏,麦子都没收完,又该有多热。
谁媳妇谁疼不是,软磨硬泡的,个顶个的盯着这一百块钱。
最终被柏老头做主平分了四份,所有人都高兴,平白得了一笔巨款,老大媳妇却愤愤不平,但想到生产时还要靠这些人,也就没说话。
还有那不在家的老二媳妇,眼看着老二当兵要出去几年,也不管办不办酒席了,费了半天功夫就自个跑来了,不出一年就生了一个闺女,虽然养在娘家,但老柏家这边却不敢怠慢,好好的媳妇孙女不养在家里算怎么回事,还不是赶紧好吃好喝的供着。
家里顿顿吃红薯,也要想办法压榨一些送去,这次平分的一百块里就是老二媳妇一份。
柏大是柏大,老二老三老幺是弟弟得照顾,一来二去的,柏大家的日子就成了最艰难的,如今还要养活两个娃。
对老大媳妇来说,唯一高兴的事情是娘家来人了,虽然内心里还有抱怨,但至少自己的靠山来了。
其实,按说娘家人只能在婆家这边摆酒席昭告亲朋好友自己家添丁了,他们才能来。但所有人都很清楚,这胎原本就是超生,又加上是个闺女,别说摆酒席了,估计能不能见人都是一回事。
也就是刚出生这会,才能见着,后面的事真不好说。
老大媳妇的妈张老太还是不的,直接提了一篮子鸡蛋,只不过鸡蛋大大小子小子,有些甚至还带着血,也不知道是拿啥东西跟别人换的。
张老太把鸡蛋篮子放在了闺女的床头,又伸出手摸了摸婴儿的脸,而婴儿约莫是觉得这只手太粗糙了,不舒服地扭动起来。而后又望向了被半拉帘子遮挡的门口,伸头扒了一下鸡蛋,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递了过来,没有说话,却朝窗户和门口都努了努嘴,意味很明显,就是怕老柏家人听到。
老大媳妇捏着这张还带有体温的钱,啥也没说,只是眼泪又开始簌簌地往外流。
老大媳妇不用问也能猜出来张老太想要攒一张十块钱有多难,首先就是那坏脾气又重男轻女的张老头,得知她生了个闺女,不仅不会过来看,还会怂恿着送人。因为在那老顽固的心里,如果她闺女不能给亲家生个小子,就是他们家对不住亲家。
而老大媳妇又是从什么时候得到过张老头的笑脸呢,或许是生一胎的时候,她拿给娘家了五十块钱。
想想那五十块钱,也是她第一次拿这么多钱。因为那个时候快要生第一个娃了,老柏家也是紧着她,男人也听话,而她也是第一个知道男人挣了多少钱,幸好动作够快,男人再怎么愚孝,也不敢跟她这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抢。
按照风俗,第一胎不论男女,都是会摆席的,而那些个长舌妇也一定会眼尖地盯着娘家人看。
这五十块钱真的太好用了,张老太一口气买了一大箱子鸡蛋,还买了两套小子衣服,另加一双小子虎头鞋,柏大正好属虎,真的好配。余下的钱又找了理由也都给她了。
如今,老柏家是媳妇一个个娶进门,却苦了她这个大儿媳妇。从上到下,包括男人也算计她,艰难生了二胎,却是不讨喜的闺女,就只能靠娘家人接济,想着想着眼泪又擦不完了。
这刚出生的二闺女仿佛就是不该出现的生命,自己亲爸还不急不躁的又割了一圈麦子才回来,妈妈一个不能出门的产妇,也是有苦难言。而这婴儿也仿佛知道自己的不被喜欢,竟在还未满月的时候,差点死去。
差不多二十天,婴儿还是没名字的,因为头发稀少又泛黄,邻居见了就叫“小子黄毛”,竟也渐渐叫开了。
从自得了这个名字之后,婴儿就开始只吃不拉,没两天肚子就鼓了起来,就在第二十三天的夜里,婴儿竟然不哭了,因为平日里这个时候总会被饿醒,然后开始哼哼哭。但这时却只见她两眼外凸,表情也呆呆的,只有小子手还在倔强的轻轻挥舞着,真是吓坏了老大媳妇。
夜半的哭声尤为凄厉,还没出月子的老大媳妇只能抱着软绵绵的闺女痛哭,村里的狗跟着乱叫,就连猫也开始不安的叫唤。
庆幸的是柏大突然回来了,明明是人在矿上的,老大媳妇也顾不上了,只是用眼神哀求着男人能看在是条生命的份上,往镇上的医院跑一趟,好歹父女一场,总要尽尽人事的。
柏老头也跑过来了,柏大抱着婴儿跪下,喊了一声“爸”,就再也没有言语了。
柏大知道,老大媳妇也知道,自己这一胎不讨喜,老柏家没有一个不失望的,又逢计划生育正严,有多少被强拉着堕胎的,又有多少为了娃疯了的。可是好歹也是生命,他们做父母的不想害性命,就算是不行了也得跑一趟,往后才能招来小子子。
好在人总是有柔软的一面,柏老头和柏大抱着娃冲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耳边有轻微拂面的风。渐渐的,狗叫声远了,只有忽近忽远的,似萤火虫的光亮,尤其是穿过那片坟地,俩大男人也不敢耽搁,走的前面挨着走在后面的,走在后面的跟着走在前面的,商量好了似的大步往前冲。
也不知过了多久,柏大和柏老头俩人你抱一截,我抱一截的。
突然柏老头喊了一声,“老大,娃凉了。”这一声几乎一下子耗去了他们的心神,如果真的凉了,那也就没必要再往前了。
柏大回过头摸了一把,说道“还是热的,再往前走走吧。”
也不知柏大最后一个字是“吧”,还是“爸”,总之,接下来就是两个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又走了好久,黑乎乎的夜里开始慢慢显现出房子的影子来,带着微弱的光影晃来晃去。
等他们敲开医生家的门的时候,公鸡已经开始第一次打鸣了。
只是在医生接过婴儿,打开裹着的毯子时,柏老头和柏大都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那还是个娃吗?乌紫的脸,外凸的眼睛,一动不动的身体,是死了吧,是死了吗?
医生没管他俩,淡定地拿着手电筒翻着婴儿的眼皮,趴在婴儿的胸口处听了听,又用食指敲了敲鼓囊囊的肚子,那腿突然就动弹了一下,是活着,还是条件反射?
医生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暗自高兴着,不该绝啊,跟自家闺女一样,是婴儿脾胃太弱的原因,导致肠胃失衡,又加上大人的疏忽,一个劲的喂饱不哭完事,积累了几天之后就成了这个样子,不过医生不会说自己家闺女是家人太宠的原因才喂多的,而这家很明显没多重视这条生命。
医生拿起摊在桌子上未喂完的半勺药,对着柏老头和柏大说道,“正好啊,跟俺家闺女情况差不多,喂着喝了吧,钱也不收了,药也不能多吃,没用也是要扔了的。”
还是柏大先反应过来,接过药就直接灌了下去,道了声谢又继续冲进了黑夜。
刚刚上路的俩人还是蒙的,毕竟婴儿依旧没啥好转,再说那半勺药,还没有大人掉的眼泪多,能治个啥病。
不过是医生怕死自己家里,坏了名声。
柏大也不是没有怀疑,虽说他也未见过什么市面,但读书的是时候还是记住了老师说的话:一个小子小子的感冒即便吃药了,也是要熬个七天。
可是他们有什么办法,钱也没给,至少还是吃了半勺药,只能看这娃的造化了。如果真的死了,那就是不该活在这世上,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也算是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