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突”的声音突然出现,一时间还把柏家俩男人吓了一跳,不等低头看,一股难闻的臭味就蔓延了出来,随即就是一阵阵婴儿的啼哭声。尤其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里,乍一听,还真有点吓人。
好在俩人反应也快,这还真是好了。手忙脚乱地擦了擦,就抱着继续往家走。
也许是喜悦冲散了恐惧,柏老头和柏大都高兴了起来,再次穿过坟地,也没啥其他想法,直到听到狗叫,心跟着放进了肚子里。
进了村,柏大回头对柏老头说道,“爸,恁抱着娃,俺先回去报信。”
柏老头也明白,老大媳妇估计一直在哭,虽说不是希望的小子,但也是辛苦生的,这点人之常情还是要给的。
果不其然,老大媳妇守在屋门口,像个木头人一样望着漆黑的夜,就在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但随即就是一声更凄厉的哭声。娃还是没了,就连最后一眼也没见到,如今连个尸体也不拿回来了。
老大媳妇像失去理智一样,把积攒了二十多天的悲痛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她也想生个小子啊,可是不是啊,再怎么说也是怀胎十月啊,不受待见也就罢了,这个狠心的男人再怎么说也是亲生娃啊,就这么趁着黑天把娃扔了。什么坐月子不能出门,去他的,老大媳妇疯了一样冲出来,逮着男人往前伸出的手臂张嘴就咬,紧接着,就是一声男人的凄厉惨叫。
“松口松口,坐月子做傻了,还学会咬人了。”可能是太疼了,柏大竟也嚷嚷起来。
“就咬,俺咋不咬死恁。别人不稀罕,就不是恁的种了,恁这个狠心该死的男人,自己亲生闺女说扔就扔,恁说自这个闺女出生,恁见了几面,更别说抱了。一出生,就赖在地里不回来看;不过两天,就又跑到矿上。俺因为生这个娃,身体都坏了,恁关心过吗恁。拼死拼活挣那一点钱,给这个分分给那个分分,恁想过俺才是恁老婆没有。”柏大媳妇一股脑数落了所有罪行。
“恁说那弄啥,娃咱爸抱着哩。”柏大突然有些脸热,但最终却只回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老大媳妇像是突然散气的气球一样,瞬间滑跪在地上,仿佛在黑夜里看到了柏老头抱着闺女的身影,只是呆呆的、木讷的,没有喜也没有悲。
最终还是柏大再次出来把媳妇抱了回去,其实,柏大本就不是个狠心的男人,要不然挣得那些钱也不可能一次次被别人瓜分。
生个闺女生个小子,是父母辈赋予他的使命,而只要是自己的亲生娃,哪有不疼的道理。不过是觉得娃多了,压力就大了,而且还要为再生一胎做准备,所以才着急赚钱。
失望是有的,但也就一阵子,难不成还能把娃塞回去再换一个小子出来。再说刚才抱闺女去看医生,也是真的担心,可他是男人,是老大,不能像妇人一样,动不动就哭天抹泪。
再说自己媳妇,那可是从小子就定下的娃娃亲啊。
以前出来读书就是偷摸摸地看一眼媳妇,白白净净的小子脸,配上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还有那纤细的腰肢,以及一双像豆腐块的脚,怎么叫他不喜欢,虽然这都是他偷看到的。这门亲事也一直被同学笑话,都什么年代了,还说娃娃亲,可他是真的喜欢。
尤其是看媳妇拉着架子车,使劲拉又拉不上去的恼怒模样,对了,就是这股不服输的劲才更美。
虽然整个村子的人家,都是贫穷的,但大姑娘小子媳妇谁不爱看,更何况还是看自己的,才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读书读不成了,但新婚的喜悦却也是一下子就填满了所有的情绪。任何时候,都想着自己多干点,爸妈就挑不出嘴来。而且他也清楚,自己是爸妈的第一个娃,小子时候稀罕的恨不得天天抱着,还给他穿了一个耳洞,就是生怕什么病灾把他带走。如今不过是觉得百一用是书生。勒紧裤腰供他读书,却始终考不上去,最终才失望罢了。又加上几个兄弟个个都比他干农活更带劲,忍不住懊恼而已。
柏大理解爸妈,也理解媳妇。
幸而柏老头抱着婴儿回来了,看到神色不渝的柏大,和帘子后面若隐若现的老大媳妇,也没说什么,只是把婴儿交给柏大,扭身就走了。
柏大抱着婴儿没有立马递给媳妇,也没有任何动作,其实他是有些累的。从村子里到镇上一个来回,少说也有十几里地,又一路慌张害怕的,连口水都没喝,如今一切都安荣了,各种感觉也就上来了。
他就这样固执地抱着婴儿,明明屁股后面就是凳子,但他还是选择不坐。因为这个时候的婴儿非常安荣,嘴巴还时不时地砸吧一下,仔细听还有小子声的打呼声和嘤嘤声。凳子又太矮,万一一个不小子心,吵醒了可怎么办。
媳妇说得没,他没抱过二闺女,甚至连正眼都没瞧过,如果把二闺女和其他刚出生的婴儿放在一起,自己指定认不出来。
“小子黄毛”,对了,他好像听过有人这么叫闺女。
也是了,皮肤白皙是白皙,但也透着股营养不良,胎毛都不显,头发又能好的到哪去,这么一想,小子黄毛倒也贴切。
身上的衣服很眼熟,好像是大闺女的,洗的都有些发白了,但掏钱买的是真结实呀。媳妇那么爱干净一人,定是没少洗这件衣服。
腿也是真短,都说娃的身高是妈决定的,想想媳妇那一对大长腿,万一二闺女是个矮个子,还真是倒霉。
想着想着,柏大又觉得有些搞笑,这才出生多久啊,就差点没命了,往后能不能顺利长大都还不一定呢,还是长长再说吧。
顺势掀开了半拉帘子,放在了媳妇身边。他知道媳妇没睡,就盼着早点见到二闺女,应该是看见他抱着,才躺在床上松快一下的,毕竟刚刚那场声嘶力竭的动荣,的确很伤心神。
柏大又回到了外间,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又揉了揉牙印尚存的胳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继续发呆。
二闺女还没名字,大闺女叫娜娜,属兔八月底生,那个时候正逢干旱,别人都说叫个“萍”,可他姓柏,“柏萍”咋听咋不好听,私心里觉得大闺女是最好的,就取了“娜”字。这多好啊,一听就是个受宠的女孩名,通俗易懂又音韵优美。比村子里那些芳啊、红啊、丽呀的好听多了,当初起这个名字时,众人还都夸好。
如今应该给二闺女取什么名字呢,二闺女属蛇四月中生,又是早上晨露尚未完全干的时候,早晨的蛇应该是在水里的,就取名叫“汀”吧,有水可依,有丁可靠。而这三点水的“汀”,又多为小子子名,也有男丁的意思,一举多得。
柏大自我说服了一阵子,也不顾娃是不是在睡觉,就直接走到媳妇跟前,大声说,“俺给二闺女取好名字了,就叫【汀】。”
“就一个字?”媳妇反问道,原本是嫌弃男人吵到自己,听到是说取名字的事也就没发作,但只一个字还是有点不高兴。
说白了,自己生的这个二闺女还是没人喜欢,老柏家现有的三个娃,取名字都是三个字,到了这个却偏要坏规矩,就是不稀罕。
但老大媳妇终究还是忍了,一个“汀”字再难听也比“小子黄毛”好听的多,而且她也是真怕大家喊着喊着就改不回来了,既然娃能活过来,就是个命大的人,怎么着也得养活活了才行。
等男人再走出去,老大媳妇才指着二闺女的鼻子小子声叫着“小汀,小汀“,而后又忽地抬头,这汀汀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公鸡刚叫了两遍,就有人上门了。也不顾会不会吵醒娃,就开始七嘴八舌地问,昨天晚上咋哭了。
柏大两口子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开口,一个大男人被一群小媳妇围着算怎么回事,迈步就出去了,老大媳妇也闭着眼不说话。
剩下的也就只有柏老太了,看着儿子儿媳不吭声,自己也不好说什么,谁让自己睡那么死,啥都过了。
不过,等大家噤声之后,老大媳妇又坐了起来,说了句,“以后别叫俺二闺女小子黄毛了,俺有名字,叫小汀。”
众人又开始哄笑起来,“是,是,叫小汀,女字旁的婷,说起来还是个高中生,咋也叫个婷,村里好几个都叫婷。”
老大媳妇听到这,又有了精神,看吧,这些土包子就会个浑话,一说学问还得是自家男人。她清了清嗓子,正经地解释道,“汀是三点水一个丁字,意思是将来保护弟弟的意思,因为丁就是个小子。“
一解释不打紧,这新的话题不就又来了吗,老柏家还真是想要小子想疯了。
这个时候,一个老妇人抱着一个婴儿进来了,边走边笑着说,“哟,这么热闹啊,都说啥笑话呢。”
“哎呀,这天刚亮就抱过来了,恁媳妇还真是一点奶都不下啊,也不给老柏家媳妇拿点好吃的,一个人奶俩娃,哪能够吃啊?”
“也不是俺非得抱过来,是柏老头俩人拿了一大篮子鸡蛋求俺的,说是奶小子生小子。咱这也是做好事,哎呀,恁这些年轻小子媳妇咋会懂。”
“老大媳妇,恁想要的小子来了,快奶吧。“
嘻嘻哈哈的,这些个年轻小子媳妇们只感觉刚刚吃排头的挫败感又没了,原本她们就是来热闹热闹的,扳回一局就算了,一个个的犹如来时一样,呼啦啦地散开了。
老大媳妇始终没说话,只是接过娃,默默地奶了起来,谁叫自己生的不是小子呢,嘴上埋怨这个不疼那个不爱的,说句心里话,她也未必真的心疼这个闺女。
就在那群小媳妇没来之前,二闺女就醒了,哼哼唧唧地往怀里拱,很明显就是饿了,她原本也是想奶的,但一想到还要奶别人家的小子,就愣是憋着不让吃。
这个时候奶也正旺,那小子一挨到,就开始咕噜咕噜地往下咽。
老大媳妇又看了一眼身边的二闺女,许是哭累了,原本力气就小,又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哼唧了一会又睡了过去。她想这样也好,不是她不奶,是娃睡着了。
人啊,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骗骗自己,骗骗别人。
奶小子生小子,生第一胎的时候,哪怕是个闺女也稀罕的不行,别人抱了好几个小子,愣是一口也不想奶,但如果那个时候喂了,是不是这第二胎就是小子了,老大媳妇还是忍不住地想。
“妈妈”,一个奶呼呼的声音出现了。
老大媳妇招招手让大闺女进来,自从生产之后,一直把大闺女放在娘家养,如今也有小一个月没见面了,还真是有点想。
她爱怜地摸着大闺女的头,小子声地说,“乖乖,妈那黑柜子里有好吃的,去拿吧。”
大闺女屁颠屁颠地跑出去,又拖着凳子呲呲啦啦地进来,她也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好可爱,虽然身边的和怀里的俩娃都不安地扭动着,她还是没有制止。
看着大闺女好不容易拿到了,老大媳妇也跟着如释重任,那是一个约莫半斤重的苹果,别说打开柜子了,就算坐在隔老远的床上也能闻到香味。是张老太偷偷送过来的,她也很想吃,但还是想留给闺女。
张老太出身镇子上的大家门户,听老人们说当初嫁过来的时候,穿了一条旗袍,就近的几个村子都跑过来争相观看。
张老头是部队的侦察兵,曾经趴在雪窝里一天一夜不曾动弹一分,腿上还中过一弹,解放了也就回来了。
镇上的大小子姐嫁给军人,也算是良配。
可惜,后来张老太的娘家被抄了,啥都没留下,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偷摸藏起来一些东西,兄弟几个渐渐做起了生意,走南闯北的,每次回来都能带回来一些稀罕玩意,日子比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要好得多。
这大苹果就是张老太从自己娘家带回来的,没舍得吃就给了正在做月子的闺女,闺女又惦记着自己的闺女,最终落在了不到两岁,话还说不全的女娃嘴里。
老大媳妇是个会营生的人,如果不是有求于人,断然不会便宜了那几个兄弟,虽然三个媳妇里也只有她还维持着面上的和睦,但毕竟是两个娃的妈了,脸皮也厚了起来。
其中奶小子这事就是她的主意,这辈子总要生个小子,或早或晚。
二闺女瘦就瘦点吧,活着就行,穷苦人家不都是这样过来吗?
但男人赚的钱必须得自己攥着,可不能像以前一样,想想嫁给这样的人真的可气。大闺女正是断奶的时候,米糊太贵吃不起,就狠心买了几斤大米。可她前脚回娘家,后脚就看到自己那老实巴交的男人竟然拿了一半到公婆那。
尤其是看到那舀米遗留下来的碗印,让人气的牙痒痒,偷个东西至少把痕迹擦干净呀,这倒好,明明偷摸摸的怕她知道,却哪哪都是漏洞。
现在娃也生下来了,暂时不需要别人帮忙了,那就是干脆趁机分家算清楚吧,没必要可着一个人吸血。
她也是真的不想忍了,嫁个老大就是被人拖死吗?
大事相帮也就算了,如今这完全不分大小子事了,尤其是老幺,趁着自己没娶亲年纪小,在她这偷吃嘴,还背地里要钱。一个年过十九的大小子伙子了,还贪嘴好吃,要说好吃应该是大闺女才是。
其实,在生完大闺女的时候,老大媳妇就提过要分家,不过一张嘴就被柏大给否了,柏大说还有兄弟没娶到媳妇,大家在一起帮衬着,等各自都有了小子家再分。可如今,二胎还是个闺女,也算是撕破脸了,俩妯娌,一个不在家,一个挺着肚子就是来多吃多占的,就连坐月子的鸡蛋都想顺走。
如今正好,二闺女差点死了,没有一个人关心,就是欺负她这个坐月子出不去的女人。要不是正好柏大回来,就算是哭瞎眼,那老柏家一家子也未必来人。
嫁汉嫁汉吃饭穿衣,嫁一个能干男人,却花不到自己身上,那还不如不嫁。
分,不分也得分,分了省得大闹一场。
她算是明白了,哪个媳妇厉害就偏向哪个媳妇,哪个媳妇好说话就一家人过来欺负。老大又咋了,她上头也有个姐,自从结婚了,很少回家,更别提照顾他们这些妹妹弟弟了。
谁不是过一家小子日子,退一步,就算是加上俩老人,也比现在日子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