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奚从藕塘回来,闷头往家里走,裤脚湿漉漉挽起一截,还沾满泥水,露着削瘦的脚踝;脸上也沾了些泥点子,露出的干净皮肤更是白皙。
管家拿着衣服在身后忙不迭地跟着,嘴里连声地哄,“少爷,先换套干净衣服再回去,这样会着凉的。”
白奚生着闷气不搭理他,虽然冷着一张脸,眉眼却是灵动活泼的。
人有三千生死疾,唯有心病最难医,忘了往事,便只剩下朝前看。
许是失忆让压抑的性子彻底解放,白奚的本性暴露遗,很是会气人。
他最近有做藕丝印泥的心思。
这种印泥往时是专供皇室使用的名贵东西,现在也依然备受读书人追捧,制作起来工序繁复,却能百年不掉色。
白奚自然买得起,但他近来就喜欢琢磨这些东西——他忘了太多事情,看着许多东西都觉得很新奇,就想亲自上手试一试。
这人甚至亲自去藕塘采集原料,玩回来一身的泥,还因为被管家提前抓回来,路上念叨了几句而抿着唇不乐意,俨然就是个不务正业的富家少爷。
这一年多,家里先后为他各种奇怪的想法栽了桃花,养了满园子乱七八糟的小动物,甚至还弄回几颗西洋植物、北方果树,只可惜没多久便因为气候不宜被白奚折腾死了。
只是但凡他要的,都给他想方设法地弄回来。
家里的产业白奚倒是想过要再接手,只可惜忘了就是忘了,捡起来就得花心思去学,重新了解各方局势,要耗费不知多少心血。
陈越怎么可能让他做这种伤身伤神的事,就算白奚真的喜欢,也不是现在。
每当白奚提起要接手家里的产业,管家便一抹鼻涕一抹泪地哭。
“白家祖产足够少爷几辈子挥霍,少爷能好好养病,老爷夫人在天之灵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若是再和以前一样体弱多病,只怕老爷夫人在地底下都不得安宁。”
年迈的管家对他很是了解,据说是白父白母在世时便在白家了,从小看着白奚长大。
老人老泪纵横,还搬出他死去的父母,恳求白奚先好好养病。
白奚奈,但想想也是,祖产挥霍不完,何必自寻烦恼,确实该养好身体再说。
回来便看到邻居门口停着几辆汽车,还有几名下人在进进出出地搬着东西。
——是他那几个月才露一次面的邻居回来了。
这邻居虽然平日里来往不密切,却很是慷慨,而且据说与白家有些交情。
每每回家都会带回许多新奇的玩意儿,当做礼物送给邻居们。
他送过白奚西洋带来的精巧物件,也送过学家大儒的亲笔孤本,昂贵精致的小玩意儿也送了不少,林林总总,琳琅满目。
白奚对他送的几本西洋新书爱不释手,有几样精巧物件也时常把玩,整巧送到他心坎上,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白奚的视线与陈越对上。
陈越面不改色,心脏却像是被人攥在手里,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与白奚又有四个月没见了,或者说,没有光明正大地见过。
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贪婪地看他几眼,连走近了都不敢,有时甚至不能看清他的五官。
邻居朝白奚礼貌笑了笑,弧度很快消失。
这邻居叫刘礼,白奚见他的次数本就不多,这人一身玄色,眉目深邃,神情冷峻,虽然他待自己算是温和,但他极少见着邻居对别人露出笑容。
白奚其实挺怕他的,但这人对自己还不,于是礼貌地朝他回了一个笑容,道了声好,“刘大哥好。”
“刚玩回来?先去换身衣服吧,现在水冷,当心着凉。”邻居客套地与他寒暄几句,眸子却莫名暗沉。
管家赶紧开口,“少爷,小的早便劝您不要大中午地去摸藕,虽然水暖,但……但会晒黑。”
“不是说晒太阳对身体好吗,你不是经常叫我去晒,一边晒一边下水怎么就不行了……”白奚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进了家门。
管家赶紧跟进去叫他换衣服。摸藕这事若是不解释清楚,外边那位的怒火可非同小可,那次白少爷受凉夜里发了高热,府里的下人便全挨了挨,还被陆陆续续换了个遍。
下午又是不得安宁,吵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官府又来了官兵征税征粮,在外头读着文件。
北方到处在打仗,虽然战火没波及到南方,南方百姓该出的物资却一样都不能少。
可地方官兵征收的却远远多于上头文件写的,可想而知地方拿了多少中饱私囊。
白奚在房里听见声音,当即就要去官府与他们理论。
他向来是不吃这种闷亏的,以前就算了委屈,也在心里记着,迟早寻个机会报复回来。
失忆以来,养得一帆风顺,更加受不了气,有仇当场就报了。
可刚出门就被邻居拦住了。
邻居安抚着满脸不悦的白奚,“我会去处理,你别掺和。把这些人惹恼了当心他们以后来找你的麻烦,我不常住这儿,他们就算存心报复,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他语气低沉温和,跟哄孩子似的,莫名有种安定人心的感觉。
白奚眨眼,相信了。
他看向自己的邻居,这人虽然出现的次数不多,二人也没什么感情,但一直像可靠的兄长一样照顾他。
据说这人往年受了父亲恩惠,临终前白父白母唯一的遗愿就是托他照顾好白奚。
因而自己失忆后,很多事都是由这位邻居帮着处理的。
“那就谢谢刘大哥了。”
“不必谢。”邻居并不在意,“本就是我分内的事情。”
之前他突然兴起搬到这座水乡城市时,人生地不熟,连官府也想来他这打秋风,也是这位随后跟来的邻居使了些雷霆手段,让官府不敢再找他的麻烦。
白奚有些庆幸,这邻居倒也不,虽然看起来凶了点,但办起事来让人安心。
陈越冷着脸与外头的官兵一通威逼利诱,狐假虎威的人落荒而逃。
他想着还要去一趟官府,没用的东西以为天高皇帝远,连白奚也敢惹了。
回头便看到白奚在门口探出个小脑袋,很是好奇地看着。
“你先回去,别想着这事了,我会处理的。”
他不想白奚与这些事扯上半点关联。
“哦……”白奚闷闷地应了一声。
陈越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几眼,便克制地告辞,动身去官府。
他确实心灰意冷了,连名字都不敢告诉白奚。
如果自以为是地靠近爱人,带给他的却只有伤害,那就已经不配爱下去了。
出了这事,陈越就在家里多停留了几日。他也说不清是自己究竟是怕白奚再遇到麻烦,还是根本舍不得离开。
白奚却很高兴。邻居走不走他倒是不在乎,只是此时正是渔获的季节,许多大湖正在上鱼,他正愁没人带他去玩。
管家不让他去,他一旦非要出门,便老泪纵横地劝,白奚舍不得看一个老人这般可怜,只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