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门德尔松们一起学习的日子,并没有夏洛蒂想象得那么可怕。
她本以为会被要求学习很多奇奇怪怪的科目知识,每天都会被繁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但事实是她竟对这一切接受良好。
历史课可以当作故事课,只不过听的都是欧洲国家之间的爱恨情仇;
科学课里的知识目前虽然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成年人来说有些浅显,但看着小门德尔松们好奇的大眼睛也是一件乐事;
数学课的内容简直简单到可以让夏洛蒂幸福地流出眼泪来,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此生是否无意间单方面开启了对数学的好感;
哲学课虽然令人昏沉,但和思想家们交锋的众多来回,好歹可以锻炼意志力;
绘画课完全可以当做休闲时光,这是件非常舒适享受的事,反正还有最小的保罗可以给她垫底;
音乐课不须提,这是她最喜欢的那部分——顺带一说,重温古典作曲法的她难得有了耐心,平静地去解析繁琐的赋格曲,并和菲利克斯一起将对位法变成某种快乐的游戏。
听着父亲卡洛斯红酒一般迷人的声线讲述作曲技法,被路德维希·伯杰——这位师从穆齐奥·克莱门蒂的优秀钢琴家指导钢琴演奏,虽然还有其他的课业来分散如此幸福的时光,但这样的日子对上辈子指挥系出身、辅修了部分作曲理论的夏洛蒂来说,一切都完美到不可挑剔。
除了德语课。
哦,还要加上那一门让她咬牙切齿的古代语言。
看着纸张上被批改和纠正的语法和拼写,全班最糟糕的德语写作就是这一份了。夏洛蒂十分头痛,甚至羞耻到心肝脾肾哪哪都疼的地步。
连六岁的保罗都比她出的错少!甚至她有理由怀疑:自从教了她后,亚布拉罕便沉默地退出了孩子们的语言教学,只负担他们的数学课——他迅速地说服一位学者给孩子们教授德文。
斯滕泽尔,这位来自柏林大学的历史学家,原本只教他们历史。但在接受语言教学的任务后,每次批阅夏洛蒂的作业……都是“双倍的快乐”。
“要加油呀,夏洛蒂小姐。”
和蔼的教授敲了敲铺着作业纸的桌子,十分好脾气地鼓励着他的学生。或许因为他是研究历史的缘故,他的耐心和脾性真的好到令人良心不安。
夏洛蒂就是这样。
结束一天的学业后,她了无生趣地趴在桌上欲哭无泪。
德语,一定和她八字不合。
——绝对是世仇!
“夏洛蒂,你还好吗?”
菲利克斯在姊妹弟弟悄声离开后,挪动椅子坐到夏洛蒂旁边,轻声问道。
“不太好……德语令我窒息……我觉得我快没救了……”
夏洛蒂环住自己,无力地发出像猫咪一样的呜咽。
“老实说,我也被你吓到了——夏洛蒂,我从未想过你的德语会……这么奇特。”
“你也是来笑话我的吗,菲利克斯,就像瑞贝卡和保罗一样?他们那会儿克制的噗呲声我都听到了。”
女孩子在课桌上绝望地回话,她的双肩随着吐字微微地耸动着。
这样萎靡的夏洛蒂让菲利克斯觉得又可爱又心疼。他轻轻拍着她的肩,柔声安抚她。
“你觉得那是我会做的事吗?瑞贝卡和保罗知道自己错了,他们不该伤害一位小姐的心——范妮这会儿应该在训导他们。顺便的,在他们出去前,我被他们委托为你献上道歉。”
“……别骗我了,你们可没有对话。”
“但我们有眼神交流——我们都是门德尔松,彼此间没有秘密。”
“好吧,我接受……菲利克斯,能不能单独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修补这颗饱受摧残打击的心?”
女孩子悻悻地说着话,让男孩子眼中温润的笑意越发流转。
“抬起头来吧,夏洛蒂。与其修补你的心,不如让它变得强大——我是说,我有办法‘拯救’你。”
青梅小姐腾地直起身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的竹马先生。
“给我写信吧——或者你随意爱称它什么,而我每天也都会和你交换信件。
你用德语,我用法语。
语言不外乎就是练习,而我的法语并不纯熟——你丝毫不用担心我们之间不对等,因为我也会出错——就在你的面前,白纸黑字。”
夏洛蒂惊讶地发现,菲利克斯的眼睛里似乎揉碎了夕阳的余晖。
纯净、真挚,美得不可方物。
而她,绝对没有办法拒绝。
两只小朋友愉快地开始了每天额外添加的笔杆交流活动。他们会在每一天早上交换信件,在晚上结束课业后指出对方昨天行文里的错误。
这种不会被公开处刑的语言练习让夏洛蒂的心暖到快化开。
菲利克斯真的是来拯救她的天使!
不过夏洛蒂也指出了“写信”的弊端:因为固有的思维作祟,以至于他们前几封都是行文极其虚靡漂亮的贵族信件模板,对提高词汇和用句提升甚微。
菲利克斯思考一番后十分认同。两人便再作约定,抛弃“信件”的束缚,破除格式的枷锁后,任由文字和思想天马行空。
看着自己的书面德语慢慢进步,夏洛蒂再次确信菲利克斯是世上最可爱的男孩子。
但她似乎高兴得有些早——毕竟对一个本质是音乐家的人来说,每天写写音乐是乐趣。但若日日都要写足一大页纸的文字,时间久了,这便不亚于一种精神折磨。
毕竟音乐家,不能完全等同于作家。
比如此刻只有八岁的肖邦巨巨,他在成年后对写字真的……十动然拒。
第一个月,夏洛蒂觉得这是最好的自救方法,十分愉快地完成了目标;
第二个月,她隐隐感到有些吃力,但还是面带微笑着写足回复;
第三个月,在发现磕磕绊绊才能勉强补完任务后,她逐渐笑不出来;
第四个月,在经历过一次意外的“拖欠”后,她有了种难得的轻快感,开始放飞自我。
去它的写字!
——然后某只青梅就被她那较真的竹马冷漠地按在椅子上,勒令她不写完欠债不准回家。
“夏洛蒂小姐,请你扳起你的指头数一数,你有几天没有给我回信了——七天,整整一周!
鉴于你最近德语进步飞快,我今天中午给你的父亲写了短信:夏洛蒂最近在进行一项德语特训,您是否介意她未完成前不能回家?
他的回答是非常欣然的肯定。
——反正门德尔松家你已经这么熟了,亲爱的夏洛蒂,我十分乐意给你留一个晚餐的位置,范妮也可以支援你半边床铺……
动动你的手,写完它们你就解脱了!
范妮,锁门,我在这陪她,务必请到晚餐时间再来开门。”
眼前是一叠七份的纸张,背后是带着同情神色默默退场的门德尔松们,身边是一边板着脸读着书、一边监督她的菲利克斯。
夏洛蒂顿时眼前一黑,脑子里只有那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循环回荡。
这一天幼小的青梅小姐终于回想起门德尔松们曾经给她的告诫:
她那位天使脸孔的竹马先生,一旦较起真来,就是魔鬼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