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菲利克斯是想拉过帷帘遮住自己,拒绝任何形式上的“遇见与交谈”的。
他实在无法想象,为什么都躲到这么偏僻的房间了,还会每人打搅安宁的时光——他特意将这间屋子前面走廊上所有照明的烛台全部熄灭掉,就连房间里也只有羽管键琴上还有着一串烛光。
谁会放着楼下的光鲜亮丽的热闹不参与,偏偏来阴暗寂静的小角落品尝孤独?
还是说门德尔松家的宴会,已经丧失了应有的水准?
但女孩子突然在琴凳前坐下的举动,令菲利克斯将扯动帷帘的手收回。
他看着她调弄着琴栓,在复原羽管键琴本来的音色后,将双手放在了如墨的键盘上。
挑起遮蔽视线的天鹅绒帷布,他开始好奇,这样一个在宴会上落单的小小姐,会弹出什么样的曲子。
像是樱桃树上迎春绽放的柔嫩花朵一般,在暖风的吹拂下从枝头飞向天空,悠悠地片落在墨色的键盘上。眼前的女孩子将手指搭在琴键上准备的动作轻柔极了,令菲利克斯瞬间就联想到春日里洁白的落英。
她的指尖开始耸动,轻柔得如同米格尔湖上最细微的波纹。羽管键琴极富个性的音色,就伴随着她可爱的手指,慢慢在弥漫在寂静的夜色中。
金属琴弦在每一次指落间,被楔锤挑拨出异常温柔的震颤。曲子的音形十分简单,好似一串无限有序循环的数位。羽管键琴原本冷漠机械的发声,却在这一刻变得极富暖意。
菲利克斯很难相信,他竟然在羽管键琴上听到了鲜明的强弱变化——不,或许不该用鲜明,这十分不准确,因为羽管键琴不能和钢琴去比拟鲜明的Forte和Piano——但为什么他可以听见这样神奇的表现呢?
就像是赤足在沙滩上,亲身感受到浪头冲击脚趾,覆上脚背没过足跟后,又温柔地倒退回海里。周而复始,他便能数清每一次波荡的起伏与跌落。
这太奇怪了,简直像是属于春日的温暖的魔法!
巴赫的《平均律键盘曲集》,一翻开便能在首页见到的那首C大调,竟然在羽管键琴上还能有这样的演绎。
这似乎唱出了菲利克斯的认知——分句、强弱、速度……这都不是他熟悉的早已学会的Prelude in C Major。
原本应该是冬季,但在幼小的音乐家心里,萦绕着这首简单的曲子,已经开出了属于春天的温暖之花。
一个小小的乐句变动,夏洛蒂敲下了乐句的结尾。
琴弦震动的余韵似乎还停留在空气里,慢慢地在烛光的映照下归咎宁静。她此刻无意间瞥见平行的金属琴弦下的木板上,竟用细腻的笔触绘出一束盛放的铃兰。
昏暗的烛光下,圣洁可爱的小花越发娇俏可人。
夏洛蒂脸上盛放出一抹餍足的微笑,心中近来的抑郁一扫而光。
竟然能看见铃兰呀,那大概要交好运了。
看来自己一个人跑出来闲逛是对的,不然怎么能摸到这样一架,正统到像是直接从巴洛克时代搬过来的羽管键琴呢。
舒活拉伸一下臂膀,既然手指已经活络好,夏洛蒂决定再在这架琴上弹奏点别的、有点难度的曲子。
“不可思议……小姐,真的不可思议……”
身后响起飘渺的呢喃声,刚准备下指的夏洛蒂瞬间呆滞在原地。她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近,慢慢停在她的身后、她的头顶。
“你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按照原谱,甚至某些地方的强弱处理都有悖于巴赫的意图,可为什么却能有这样的味道?”
“我的理智告诉我,你的弹法是错误的,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不应该是这样——但为什么我的心却在述说,我喜欢你的演奏?”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夏洛蒂轻舒一口气,她能感受到对方言语间吐露出的温热气息,便立即放松了。但听完这个人清清亮亮的话音,却让她感受到一颗固执的、较真的、发自内心喜欢着音乐的心。
啊,或许还有一点点、小刻板?
“因为音乐是情绪的艺术,是情感的共鸣啊。”夏洛蒂轻快地说,“只有发自内心的、真挚的东西才会走到听者的耳朵里。音乐嘛,它本来就是像奇迹一样的创造呀。”
“可、可是……你也不能忽略作曲家的本意啊?”
听众似乎依旧在不依不饶。
“作曲家的本意?相传巴赫本人极其不爱在手稿上留下演奏指导吧,他好像更倾向于口述来着?还是说你见过他手稿或者音乐笔记呀?”
演奏者便伺机进行着反驳。
“……巴赫真正的手稿上,部分强弱的示意还是有的。至于演奏指导……还有巴赫学生的学生以及一些记录,都有相应的佐证……”
“嗨呀,女孩子这样较真可是会变得不可爱呢!”
夏洛蒂突然凑近的一句话让身边的人手指一僵,瞬间哑口不语。
站起身来的夏洛蒂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眼前的这位小姐身着深色的礼裙,是一件朴素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古希腊式修米兹,但裙摆上却精工刺绣着生动的植物花卉。
似乎是因为太喜欢这件有些样式“过时”的裙子,她用了近来非常时髦的穿法——可能改短了内里的裙长不让它拖地,外边罩上一件加有飞边和蕾丝的长袖外套,在高于腰间的部位叠穿了一件和外衫同色的罩裙,顺着开敞式的上衣边,垂下两束勾勒得繁琐至极的编织丝带。
近乎完美的穿搭,夏洛蒂看着对方浓密的黑色席卷发下的那张过分清秀的脸,简直要为对方优秀的审美吹一个嘹亮的口哨。
还要见什么小门德尔松先生啊,这位又软又懂音乐的女孩子才是做朋友的最佳选择。
古板一点没关系——你看肖邦就很喜欢要求别人照着谱子弹,但是也无可奈何他那耳朵在某些时候也继承了贝多芬巨巨的好友李斯特先生嘛。
更何况自己有着充足的时间可以扭转一下这位小姐“可爱”的小性子。
“女、女孩子?”
“嗯,或许我应该称你‘小姐姐’?”
对方再一次陷入沉默,夏洛蒂发现这位不知名的小姐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个循环,然后面无表情地对自己克制着说话。
“小姐,我见过巴赫的手稿——在我家,最不缺的就是他作品的原件了,所以!”
“所以,你也是巴赫的乐迷吗?还有,我是不是应该叫你‘门德尔松’小姐姐?”
脑子转得飞快,夏洛蒂瞬间想到历史上收藏着最多巴赫手稿真迹的家族,就是今天来拜访的这个门德尔松。
既然,对方称自己家,那应该也是这个家族的一份子了。看她的穿着打扮和年龄,对应一下某位音乐家的姊妹,她应该是门德尔松家的旁支吧。
连旁支都饱受巴赫的熏陶,真不愧是给了巴赫第二次生命的门德尔松!
夏洛蒂亮晶晶的眸子闪烁着殷切的光亮。
无奈与她的视线交汇在一起的菲利克斯,在那双印象极为深刻的眼眸里,再一次瞧见的曾经。
冬季,巴黎,红斗篷,蓝眼睛。
夏洛蒂·德沃克林。
“是你,夏洛蒂!”
伴随着汹涌而出的记忆,无意间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菲利克斯的瞳孔因过于惊异而微缩。
原本以为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的人,竟然在几乎淡忘的时候重新出现。巴黎到柏林,这可不是从随便那一条街的街头到街尾。
全知全能的主,您究竟在安排些什么呢?
这下菲利克斯不意外了。他在法兰西遇见夏洛蒂的时候,对方就敢因为一叠乐谱做出超乎人想象的事。
把羽管键琴驾驭成这样,把巴赫简单的前奏曲弹得像温暖的海,这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在楼下接待来宾时的通报?这可不公平,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这位来自巴黎的小姐自己给对方找好借口,菲利克斯顿时放松了身体。
他现在这个样子着实有些难为情,心里既想给她一点提示,又担忧她认出自己后无地自容。
菲利克斯有些忐忑地试探着:“‘巴托尔迪’,你应该这样称呼我才正确。”
夏洛蒂十分不解:“诶,叫‘门德尔松’不好吗?”
“不合适,虽然我也更喜欢它,但于理不合……”
“哈啾——”
女孩子细小的喷嚏声终止了正准备长篇论述的某人。菲利克斯这才发现对方礼裙的阔袖仅仅只是一袭精致的镂空蕾丝,光洁的臂膀再无它物。
这件屋子里根本就没有生火,呆这么长时间不冷才怪。
再呆下去,她怕是要着凉了。
牵起那只已有些冰凉的手,菲利克斯微微皱眉,一言不发地带着夏洛蒂往门外走去。
“唉——”
“你需要去楼下暖和的地方呆着,夏洛蒂小姐,我送你下去!”
等夏洛蒂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那位小姐姐带到那间布满画像的走廊里了。
见视野已经明亮起来,对方便松开手指停下。
“顺着光亮向前走,楼下的厅堂里都点好了壁炉,去暖暖身子吧。”
“那你呢,你不一起吗?”
“不了,楼下……会遇到一个让我十分讨厌的人!”
“小姐姐,为讨厌的人冻坏自己可不划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