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没有动作,倒是和对方站在一起,陪着她沉默。
“……看看我的头发和眼睛,还有这张脸,你能看到些什么?”
像是骤然阴郁的天空,马上就要降下罕见的雪暴。夏洛蒂在那双夜一样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与羞愤,紧握的手指昭示着对方克制着的、并不平静的内心。
“犹太——那个人只看到了它,然后用一个词组践踏了我的心。我不会下去的,我羞于与这样的人共处一室!”
唇瓣再次被紧咬,那是一颗纯洁幼小却被伤害的心。
种族歧视啊……
夏洛蒂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正在德意志的心脏柏林,这片将会书写出犹太人悲戚历史的土地。
无法被挣脱的血色的宿命。
但至少现在,它不该就这样收割一个孩子的心。
“可我,却在里面看到了和善、真诚和美好呢。”
夏洛蒂捧起对方的手,将手指一根根松平开来。指甲修剪得很深,指腹有着些轻薄的茧。这一双异常刻苦练琴的手,让她的心更加柔软。
“你一定非常优秀,出色。所以那个人除了拿‘犹太人’诋毁你,别无它法——毕竟他什么都不如你对不对?”
“门德尔松一家都是犹太人,你看看今天有多少金发碧眼的人赴邀。他们需要门德尔松,敬重甚至要附会你们——在见识到这个家族的文化传承、底蕴和实力后,谁还敢轻视你们呢?”
“不自知嘲笑你们的人,应该被你们稍微一努力就甩到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吧。”
很神奇,就像方才听过的拿一手前奏曲一样,菲利克斯的心里的创口似乎被一股温柔的力量包裹治愈着。
他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但就是在某一刻钻了牛角尖,无法放过自己。
但现在有人这样跟他直白地说话,倒是让他有了放下的念头。
“稍微努力一下?小姐,你这是恭维吗?”
心情变好的菲利克斯微微地打趣道。
“因为你们门德尔松真的让人望尘莫及啊——你看,这是‘德意志的苏格拉底’,而这个是现在金融界的领头,你知道他吗,小姐姐?”
菲利克斯顺着夏洛蒂的手指,一一在廊间的画像上见到了祖父摩西·门德尔松,父亲亚伯拉罕·门德尔松,以及自己。
祖父是著名的哲学家,父亲和叔父的银行事业现今不可小觑。只是菲利克斯不明白,夏洛蒂为什么要指着自己。
“嗯?”
“银行家享誉普鲁士周边,哲学家则在欧洲声名远播……但你知道吗,小姐姐,这个人以后会让世界都记得‘门德尔松’!”
菲利克斯望着看着画像目光灼灼的夏洛蒂,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呀,会让人几百年都忘不掉,用他的音乐——成为最闪耀的那个门德尔松。”
就像是在说自己亲眼见证到的盛况一般,菲利克斯发现自己的心脏已经被绵密的军鼓鼓点淹没,好似有无穷的力量被源源不断地送往四肢。
他无法平息心中的层层激荡,热气染红了他的耳尖,及其难为情却又想再次得到肯定。
“你在开玩笑吗?”
“不,以上帝之名,我说的都是真的。小姐姐你就开心点嘛……”
“你……对转换宗教信仰怎么看?”
“唉,你转换话题可真快。就和科学家们寻找真理一样,人们总要多了解一些才知道合不合适自己——我是说,如果是劝人向善的宗教,挑一个对自己胃口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真是,毫不虔诚的言论……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灿烂得像阳光一样的笑容久违地回到了菲利克斯脸上,他周身轻盈,压抑良久的阴云重重散去。他微挑下颌,示意夏洛蒂跟上。
“我很开心,夏洛蒂。跟我来,我有样东西想要给你……”
有些晕乎乎的夏洛蒂被带着来到一间卧室。
简洁舒适的基调并未有过多的装饰,或许该说有些偏硬——除了脚下的地毯,她找不到这个房间里还有什么带着花纹的地方。
“别紧张,这是我的房间。”
菲利克斯从自己衣柜里取出一件外套,递给夏洛蒂。
“穿上吧,别冷着了。”
套上衣服觉得暖和许多的夏洛蒂抬起双臂,这才发现身上的是件男装呢子。
结合对方进屋后一串的动作和话语,她脑中突然有了个可拍的猜想:
“你、你的房间?这个风格可不太像女孩子住的地方……男、男外套?!”
惊恐无比的夏洛蒂,令菲利克斯有些好笑。
他用指尖打乱了自己女式的发型,简单地梳理下后还原了自己原本的体态。
“我是男孩子,所以别再叫我‘小姐姐’了。”
“你?女装!”
三观有些崩塌的夏洛蒂快要说不出话,果然可爱的一定是男孩子吗?
“等等,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哪见过?”
“路德维希·巴托尔迪,我曾这样向你介绍过自己。”
穿着裙装的菲利克斯向那位真正的小姐,行了个标准到可以载入教科书的绅士礼。
“你还是没有想起来吗,夏洛蒂·德沃克林小姐?”
“你、女装?路、路德维希?!”
“是的,不过我的全名是雅各布·路德维希·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鉴于……我们在巴黎的经历,你可以叫我菲利克斯。”
他承认了,他真的是“路德维希”。
是那个拿走了自己贞洁戒指的男孩子!
浑身气血上涌,夏洛蒂间歇性忽略掉了别的重要信息。她似乎只听到脑中传来“啪”的一声——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小手紧握成拳,她整个人开始不住地颤抖着。
“我管你究竟是叫菲利克斯还是姓门德尔松,我只知道你是那个路德维希——”
有些阴冷的话音从女孩的嘴里一个词一个词缓慢地吐出来,似乎还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有些不明其意的菲利克斯·门德尔松眨了眨眼愣在原地,唯有垂在额间的细密小黑卷发颤了颤。
气氛有些不太对。
菲利克斯左眼直跳。他看着夏洛蒂低着头,一步步向他靠近,顿时觉得她就想一只小魔王,不断地向外散发着黑气。
男孩咽了咽口水,随着女孩的逼近小步地后退,直到小腿肚靠在木沙发的边缘上。
现在已避无可避——
“你、你要做什么?!”
菲利克斯的声音不再保有平时的冷静自持,微颤的声线说着硬朗的德语,反倒出乎意料的可爱。
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子慢慢抬起头来,嘴角勾起的微笑让他头皮瞬间发麻。
咚、咚、咚——
心脏像是安了一架军鼓,每一下都击打在重音的拍子上。
“你——”
男孩的声线随着坠落画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最后停落在沙发的软垫上。
菲利克斯双手牢牢拽住身下的垫子,手指指尖传来的刺绣的粗粝触感已经无法拉回他的神志,缓解他眼中的惊诧与慌乱。
他看着自己扬起的裙摆随着尘埃落定,在沙发上铺散开来;
他看着那双细长的手臂支撑在自己的双颊边,视线的余光还能瞄到她袖口漂亮的宝石袖扣;
他看着一双镶嵌着蓝眼睛的陌生又熟悉的脸慢慢俯下,距离越来越近,令他不由得屏住呼吸……
上、上帝啊——
夏洛蒂在我身上?!
得到这个认知的菲利克斯藏在浓密黑卷发里的耳朵瞬间染上浓郁的石榴红,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维当即中断。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句饱含怒意和委屈的咆哮。
“混蛋,还我戒指来!”
是的,咆哮。
请原谅菲利克斯·门德尔松第一次使用了这个并不算绅士的词汇来形容一位小姐的说话——毕竟这个音量,对他而言实在太大了。
大到……他那失去的神志,被夏洛蒂一吼,又麻溜地回到他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