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2 / 2)

白日烟火 翌年秋树 3398 字 2023-05-14

白天走出房子,把两把躺椅搬到外面的小平地上,能晒晒太阳看看书,抬头远远还能看到洱海的一角。

唯一的缺点可能是,村里的那些半野半家养的小猫小狗,白天很喜欢来光顾我们这里,吓得没见过世面的老猫培根只敢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待着。过了可能得有一个月,它们渐渐才失去了对这只城里来的,不知是猫还是猪的东西的兴趣,到村里别处找乐子去了。但偶尔还是能看到单独的猫在附近出现。

房东是个本村的大妈,年纪约莫四五十岁。大妈人很好,可能是因为长期独居,所以很健谈,她告诉我那栋房子是十多年前她丈夫还在世时找人帮忙一起自建的,本来没打算租给客人,是给他儿子准备的,将来结婚的新房。

儿子今年二十七岁了,在广东那边汽车修理厂里打工,那边谈了女朋友但是还没结婚。大妈跟我们说起儿子的时候表情语气分外的高兴,说儿子多么听话孝顺她,多么聪明又勤快肯干,是他们这里唯一一个上过大学的。

“其他那些孩子,要么就是上个初中就不读了,最多读个中专。没有像他这么努力的,上完中专自己愿意出省,跑广东那么远的地方,去大城市里面去闯的。

他到大城市里面,自己照顾自己一边工作,一边还要去报班进修,读大学,继续提高那个汽车修理的技术。现在已经毕业了……工作做的蛮好。

所以我说年轻人有恒心,肯努力,没有闯不出来。”

大妈又问我们两个是做什么的。我说烟是学音乐的,别人上台表演她给别人伴奏,我是学计算机的,给别人组装电脑,跟您儿子差不多。

她大概是看我开的车好,钱的问题上又爽快,先入为主觉得我是挣很多钱的,就仍是夸赞我,说我大城市来的,肯定上的大学更好,更有能力,更勤奋努力。

我问大妈过年你儿子回来我们需不需要搬走,她说不用,他不一定回来,就是回来了之前一般也住家里,我就安心准备长期住下了。

大妈对我们完全不像房东对旅客,简直像对自己的子女那样好。经常叫我们去家里吃饭,走时看我喜欢喝茶,还拿茶叶给我,并让我把另一套茶壶茶杯也一并带走。至于冬天的毯子、暖壶等其他我采买不全的生活用品,她来看了都从家里拿了给我免费用。

我想除了热情好客和寂寞孤单之外,她待我们好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觉得妹妹看起来身体不好,要我多注意些一定好好照顾着。

从十二月中旬到二月底过完年,我们在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待了两个多月。除了大妈以外,村里的其他人我们几乎没有接触。给我的印象是,周围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很少,小孩有一些,像大妈这样的中年妇女也不少,更多的,是还要大十几岁几十岁的老头老太太。

过年那几天村子里出过一件事,具体前因后果我也不清楚,只是那会儿村里人多,周围邻居挺多人聚过去的。我不是村里人,也不爱看热闹,就等大妈看了回来以后问,是什么事情。她说是有老头受伤了。

我问需不需要我帮忙送医院去,她没有思考犹豫便摇头,似乎我提出的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选项。

她说这种在村里都是自己处理一下,在家休养的。

我感觉既然这么大动静,肯定不是小伤,就追问修养不好怎么办?

“那就等死咯。”

在我们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里,我曾试图复原离开广州前,我和妹妹那段短暂而又美好的生活。可无论是再听我讲哲学,还是我自以为有趣的历史小故事,她都很难哪怕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这让我不得不放弃了。

我们偶尔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多是些没头没尾的话,谈论了什么描述了什么,大都晦暗不明。

也许是为了激起妹妹对生活的向往,我曾问她说,等恢复健康,从这里出去之后想做什么?

“出去之后?”

“嗯,还想回学校吗?”

她摇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上的木吉他。

“那好好练琴去加入支乐队吧。”

“嗯。”她抬起头看着我笑了笑。

“你呢?回去上班吗?”

“大概只能回去吧。”

“为什么?既然你说干得不开心,干嘛还要继续呢?”

我不知怎么回答,或许我那会儿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

我看着脚边石头旁大个的山蚂蚁围着已经重新风干了的茶叶渣乱晃,听着风吹动树叶发出莎莎的轻响。

“可能不知道不上班能干什么吧。”我立刻意识到说这样的话不太好。

“等我以后赚钱赚够了,书读得也更多了,就不上班了,去写小说吧。”

“写小说吗?”

“嗯。”

“写小说……嗯,这对你倒是,挺好挺适合的也许。”

“是吗?可我从小作文就不太好,毕业以后也从未写过任何故事性的东西呀。”

“都是,从没写过开始的嘛。”

“嗯,那也是。”

“那以后我就在屋子里写小说,你就在旁边练吉他,可以吧?”

妹妹再次笑了,这次显得自然不少。

妹妹的吉他弹得一团糟,按错和弦或者弹错琴弦是常有的事,更糟心的是,她常常无法按紧琴弦,或者按琴弦的时候碰到旁边正在响的弦,于是它们会不停发出各种恼人的,锯木头般的杂音。

尽管如此,白天精神好的时候她还总在面无表情地弹奏吉他,但是从不唱歌。

夜里我听到过一次她从外面回来,立刻闭上眼,一动不动睡去。

之后每天固定时候,我会去看看大妈,或者到村子后面的小山坡上走一圈,抽根烟,再给房间的陶瓶里,摘些冬天里仍然绽放的野花来。

有天也许是多抽了一根,衣服上留了味道被妹妹闻出来了,我便主动道歉说对不起。

妹妹背对我叠着衣服,愤愤地说: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别跟我说对不起。”

“如果你真的乐意像爸爸那样,早点死掉,你就继续抽吧。”

回忆那两个月,我无法挖掘出多少具体的事情来。我大多时间,如这个季节的许多村民一样只是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我知道他们在等待下个春天,可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我有种模糊的感觉是,在那里那种情形下度过的时间和生命中其他的时间有些不一样,很难说它是被拉长了或者缩短了。因为具体到每时每刻的感受而言,白天的一个下午,似乎有过去的一整天那般长,它需要用支离破碎的谈话,随弹随止的曲调,清甜又苦涩的茶水,以及剩余的,两个人各自无言的沉思和回忆去填满。而当我作为一个整体去回想这段日子,它仿佛短暂到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仿佛只是我的一次漫长而清醒的春梦。它和梦一样莫名其妙地开始,又同梦一样莫名其妙地结束。

2019年2月23日清晨

半夜醒来两次,天蒙蒙亮后出门已经在周围树林乱窜了三个小时的我,收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尸体是当天日出前,被在洱海上清理水草的清洁工发现的。

她的裤子口袋里,用透明防水袋装着自己的手机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请打电话189******51,告诉他留给他的东西放在床下的鞋盒里,并且记得完成给我的承诺。

我以为自己能冷静地面对那个画面。

毕竟从接电话,到抵达大理派出所,路上有接近四十分钟时间,足足两千四百秒让我去缓冲,让我去接受这一现实:

延烟,我美好的延烟已经消失了。

我所去见的,不过是一副□□,一副空荡荡的躯壳,真正的延烟已经不在里面了,她再也不用鼓起勇气战斗,再也不用承受这一切了。

起初我的确做到了,我平静地看着她,她头发湿漉漉乱糟糟的,皮肤有些浮肿起褶皱,上面挂满了水珠。这与她平时打理得整洁、精致的样子相去甚远,却让我莫名地感觉到纯洁,仿佛初生的婴儿一般。

确认是死者亲属后,民警又在那里问了我许多问题,大概有我们两个人的关系,都是干什么的,家住哪里,为什么来云南等等。

“你打不打针?”那人继续记录着没抬头,最后如此问道。

我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是望着他,他便又改口问:

“你吸不吸毒啊?”

鼻子一出气,不知怎么的,我竟笑了。

可胸膛里气毕竟只有一口,吐出来,鼻子便只能往回吸。

这房间的空气中弥漫着的什么进了去,便觉一股酸味从喉咙涌上鼻尖,连带拽着我的嘴角往下掉,接着便止不住了。

结清了后续的费用,我拿着袋子跟在两个负责的民警身后往外走。

长长的走廊上,风穿过窗户,吹起眼前不存在的白色幔帐。

外面远方传来的鞭炮声和前方皮鞋踏出的鼓点交织回荡着,似是对亡人最后的祝福。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直等着有人转身问我:

“嘿,她要你完成的承诺是什么啊?”

可终究还是没有人问起。

我知道当我从这里走出去,初春的阳光会洒在我的肩上。

当我抬头时,会看见太阳已经越过海对岸的山峦升到天上,照亮整个大地。

我会看见不知来自何方的烟火向上飞腾,一声轻响后,在天空中五彩斑斓的闪耀。

我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