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1 / 2)

白日烟火 翌年秋树 3398 字 2023-05-14

2018年11月中,我向公司请了长假,办了留职停薪,理由是父亲病重,需要我回去长期照顾送终。

我租了一辆比五年前做计划时看中的还要宽敞些的高档SUV,但旅行的东西没有带多少,打算路上需要再买,这样节省时间,还能把培根和它的猫粮猫砂也带上。

我们走的是偏北路线,途经武汉去云南,路过武汉时回了一趟老房子,拿妹妹的那把电吉他。最后翻出琴包,把我的那把木吉他也塞进了后备厢里了。

那会在车上的谈话是一种很奇特的状态,我后悔没有拿手机录下。

话题基本由我发起,我总在谈自己这几年遇到的事情,有趣的事情,可笑的事情。妹妹大部分时候在听,可一旦开口,有时候也说个没完。

有次我感觉气氛不错,就开玩笑似的问她,戒毒所里感觉怎么样,难受吗?

妹妹想了想,回答我说:

“嗯……习惯了以后,难受也说不上吧。”

“就觉得跟回到了小学中学那会似的。”

“指要上课?”

“各方面都像啊,你想想,几个老师轮流带着一群学生,每天定时起床洗漱,完了就一起跑操啊吃饭啊上课啊看电影啊。可能就踩缝纫机不太一样……不对,也差不多的,就当是写作业嘛。”

“那可不一样。”

“哎呀,都差不多的。”

“反正老师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老师说什么都是对的,按照老师说的做,做得好就会受到表扬和奖励。学生不光要听话按照老师的做,还要看别的同学有没有违反的,发现了要向老师积极举报,这样就能获得老师表扬和奖励。”

“这不是都差不多吗?”

我笑了,说你这样讲好像也是。

又问她,你们难道没有什么心理辅导吗?

“当然有了,可频繁了。硬性规定每周每个人就有两次,有些人还会主动再跑去找心理辅导医生说,每次出来都眼睛鼻子哭得红红的。”

“你呢?”

“我嘛,开始他让我说那些事情,就家里的事情,小时候的事情……当然也有怎么吸上的,这些相关的经历,都要说的。

我想说就说嘛,有什么好哭的呢?我一开始就不哭。

后来医生就评价说,觉得我的治疗效果不好。

再去,又还是问那些话,但是问的方式角度有改变,总问我怎么看待我爸如何如何,怎么想你妈如何如何……

反正就是想让我哭,我觉得。

他们可能想,说那些事之后我只有哭了才说明我正常,才说明我是吐露了心声,得到治疗正在康复了。”

“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不哭怎么办?”

“那就哭呗,哭还不容易?”妹妹有些不屑地说:“往伤心生气的事情上想就行了。我想想我爸我妈说那些话的语调和表情,想想自己遇上的那些倒霉事情,再想想你,不就哭出来了吗?”

“想我?”

“对啊。”

“我之前哪里得罪你了吗?”

妹妹沉默了几秒。

“没得罪我就不能想着你哭啊?”

如果话题开始往那些黑黢黢的密林里走,便会有人停下,或者借故打断它。

我们总把车载音响的音乐放得很大,有时会跟着唱得很大声,笑得很大声,可培根在后面依然能睡得很香,好像丝毫不受影响。

令我接受不了的,是妹妹有时会当着我的面打针。

她掏出那套工具,把粉小心倒在勺子上用我的打火机烫化了以后,吸进针筒,再把皮筋绑在大臂上,接着把针插进自己白皙的,已经布满斑点的皮肤里,轻轻往后拉动针筒,吸出一点血来,再慢慢往里推,全部打进去。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她总是面无表情且非常专注,动作迅速而又熟练。

我们路上也吵过几次嘴,都不是因为我阻止她,而是我不肯立刻把车停下,或者按她的要求在把车开离加油站后找个她看中的僻静位置停下。

最危险的一次也是我有些赌气,我把车开出收费站后一直加速,无论妹妹在旁边怎么求怎么叫,我就是一直开不吭声。

她动我的右手,带到了方向盘,车猛地转了一下向,差点撞上路边的一棵树。到宾馆住下后,我们又像在上海那会儿一样大吵了一架。她叫得很大声,完全失去了理智一样,最后我打了她的脸才让她停下。

我坐到另一边床上背对她开始抽烟,不久背后传来笑声,先是断断续续地小声假笑,逐渐变成真心实意地哈哈大笑。我问她你笑什么,她说:

“你烟都戒不掉,却跟我说毒可以戒。”

再次见面以后我一直对她不太好。那次之外,还动手打过她好几次。我不想也不能为此做任何辩解,因为冷静后,我自己也知道这对挽救妹妹没有任何益处,我只是在发泄过于压抑的情绪。

在上海有次我觉得下手太重,酝酿一夜后第二天起床主动道歉。妹妹却让我不要说了,她说自己是自找的活该。

我起初以为是气话,又多说了些自己的想法。

妹妹戴着微笑看着我,她说你也不要憋着了,想动手就动手吧,身上那点疼根本不算什么,倒是还能让她心里好受些。

后来我逐渐发觉,妹妹是对我有某种歉意的,她愿意惩罚自己,或者在□□上,用取悦我的方式来偿还。

我们开车一路走走停停,到昆明用了八天,在那儿转了两天后,我们又继续开车去到大理。在市区待着的二十几天里,夜晚我们去逛过两次古城,白天也开着车围着洱海周围的几处景点看了看,最后实在没地方想去了,就一觉睡到中午,然后下午在洱海边找个地方坐着晒太阳,喂鸭子消磨时间。

虽然景色不错,食物也很美味,但我对这里最初的某种感觉彻底消失了。零几年那次来时,我觉得这里有种世外古镇的味道,而这次来,我也说不清是商店多了,本地人少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也许只是我看它们的眼神变了。

妹妹第一次问我要钱,是在昆明那会。

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天,况且那会身上早已不带现金,一开始便无论如何不给,就算她找茬,寻求各种理由与我吵架,我也一并不理。

我躺在床上,看着妹妹一点一点变得愈发焦躁,态度由软绵绵的祈求变得强硬,逐渐失去理智,像被一只恶魔占据了身体,接着轻而易举把我打败。

“你把我的钱给我!”

她语速变得很快,将这句话重复了十几次后,我忍不住反问:

“你的钱?”

“我妈给了你两万块钱,你自己说过要给我的!你现在把钱给我。”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还有爸留下来的钱,我也是他的子女,凭什么只给我十万,还是什么狗屁学费?这不公平!房子车子他都用过的我不要了,钱我要拿一半。至少一百万你给我,你现在就给我!”

“你说话啊?你刚才不是会说话吗?你不是最喜欢讲道理了吗?你不要以为你做这个样子,好像不给我钱是为我好。虚伪,伪君子,你就是为了你自己!你想等我死了以后,自己可以拿着这些本该属于我的钱,去花天酒地,去嫖,去搞那些漂亮小姑娘,是不是?

我告诉你延言,你不要以为你是我哥哥你就可以做我的主。我的事情我自己说了算,不要你指手画脚的。最后死了也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就算你现在喜欢搞我,你以后也会变心的,所以我怎么死的,跟你无关!

我要你把我的钱给我,现在,立刻,马上!你要是不给我,我现在就出去找其他男人,谁给我钱我就跟谁睡觉,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出去。”

……

等烟从外面回来,在浴室里打完针出来,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她过来床上主动抱住我,轻抚安慰我,无论我回应的三言两语多么恶毒,表情多么冷淡,她都能耐住性子说些好听的话,然后使出几年里学到的浑身解数偿还我。

结束后我正躺在床上,痴痴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愣,却听到她哭了,我便彻底心软了下来,把她抱在怀里尝试安慰她,她反倒哭得愈发厉害,不断抽泣着跟我说对不起。

“没事的。你那些话,我知道你是被那种东西控制住了,才会说的。”

“我知道那不是你,那是……毒魔。”

烟逐渐止住啜泣,眼里仍含着泪,她看着我认真地说:

“不,那就是我,我知道的。”

“那东西每有你说的那种改变一个人的魔力。”

“它只是将我们的阴暗面暴露出来。”

妹妹现在很少照镜子,照也只是匆匆一瞥,我自然知道原因。

短短两三个月里我就能看出她外表上产生的那些变化。皮肤上颜色深深浅浅的斑块越来越多,脸上也有红点,像在发水痘,这些东西倒让人不细看注意不到眼角和额头上出现的皱纹。本来令我一直羡慕的柔顺头发现在也变得又干又细,摸上去像被烤干了的枯草。还有眼睛,那双一直以来吸引我,总是含着笑意的大眼睛,如今如果没有与我对视便总是显得空洞,即使化妆也难以掩盖住周围的黑圈。

更直观的整体感觉是,现在当我们路上两个走在一起,再无任何路人或者店员把我们当成父女了。

我给她照镜子看了自己现在的样子以后,烟害怕了。

说实话,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肯定不会强迫她照那次镜子。

恐惧激起的,与其说是再战斗一次,抵抗一次的希望和勇气,不如说是一种彻底绝望后的自我欺骗。

我们决定换个远离市区的地方住,她戒毒,我戒烟。

我开车找了两天,在离大理四十多分钟车程的一个村子边上,租下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房。它整体是木质结构,但不知道是木材好还是白天开窗以后通风好,竟一点也不潮,住着非常舒适。在我买了电磁炉锅子之后也能简单地做饭,火锅煮当地的羊肉、腊排骨、鲜蔬和各种蘑菇吃。而且令人感觉奇怪的是,房子不像是给旅客住的,里面墙上桌上沙发上挂的摆的各种小物件、工艺品,简直琳琅满目,相当有本地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