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2)

白日烟火 翌年秋树 4793 字 2023-05-14

“你这不是胡闹吗?不成的,本来就……”妹妹语气有些焦急。

我瞬间明白了妹妹的顾虑,劝她说:“你放心,我都想过一遍了。奶奶就算跟姑妈那边谈起后问我,我就直说是为了讨奶奶高兴骗她老人家的,姑妈也能理解。”

“不是……”妹妹语气有些急躁:“姑妈那边,她不大会管无论如何都无所谓的,关键是我妈。”

我心头一动,心想忘了孙阿姨也还偶尔来看望奶奶了,便问:“用同样的说法不可以吗?”

“唉,你怎么……”妹妹有口难言的样子:“不行啊。”

我想起昨天浴室里妹妹告诉我的话,我的心像是被人用根木棍子用力杵了一下。

“怎么……怎么会呢?”我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妹妹解释说:“我也不确定,你知道她那种人,跟自己女儿说话都拐弯抹角的,我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怀疑了。”

我提起的心放下去半截,心想父亲也曾电话里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可那只是某种警告,大概率孙阿姨也是如此,毕竟,我和妹妹昨晚见面那会,可是连眼神交流都未有过的。

“别瞎想,啥都没见着怎么会怀疑这种事……你妈估计随便提醒你几句而已。”

“反正这种事你说我妈听到会怎么想?”

我沉默了一会,琢磨了一会,觉得想明白了便说:“你想多了吧,你妈又不知道你今天要来看奶奶这事。就算她后面来看奶奶,聊起这事,也不会想到我们会这样做的。”

“退一万步讲,待会完了我跟奶奶说,找个理由让她老人家别跟其他人说这事不就成吗?”

妹妹那天沉默了一会,嘴巴发出欲言又止的动静好几次后,才开口说:“我就觉得你这事弄得挺不好的……编瞎话干嘛,实话实说不行吗?”

“我这就是实话实说呀……”我带着笑意小声说,妹妹刚要说什么,我又赶紧换了正经口气解释说:“我就是刚才听奶奶诉了些苦,想让她今天开心开心。”

“也算是了结她一个心愿吧。”

领着妹妹进门时,我心里还有几分胆怯担心露馅。

见奶奶笑着站在客厅中央,样子跟刚才我见着怎么有些不一样,仔细一瞧才发现:头发重新仔细梳过了,为了把短短的头发控制住,还别了几个老式的,可在奶□□上又显得很幼稚的小发卡在上面。那件浅绿色绣着牡丹花的衣服虽然没换,可看领口袖口还有下摆,大概是重新整理拉平过的。脚上也不穿刚才那双掉色发白的凉拖鞋了,穿了双黑色的新棉布鞋在脚上,整个样子虽谈不上端庄,更不用说好看,可配上神态表情,倒和我今天第一眼看到的那副枯树面孔相比年轻了不止十岁。

“奶奶好。”

“唉!”奶奶应了一声,上前一步伸出手又缩了回去。我看出她是想象迎接我那样挽着妹妹的手,可出于某种原因,又放弃了。

“坐,来这边坐着休息会。”

“言言……言言你先给人家拿个月饼吃。”

我去茶几上拿了两盒过来,递给妹妹一个,妹妹看了看手上的又看了看我的,换了一下说:

“我要豆沙蛋黄的。”

我正要拆包装纸,奶奶从厨房那边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搪瓷杯子。

“喝果汁吧?”

我站起身接过杯子,见里面是果汁颜色觉得有些口渴,就喝了一口,果不其然,是超市里那种小包装袋冲泡的,类似泡腾片味道的果汁。

奶奶突然轻轻拍了我一下:“你的在厨房。”

我领悟过来说:“没事,我去拿,您坐着歇会。”

从厨房里回来,把果汁递给妹妹,见奶奶坐在妹妹对面的藤椅上,我想着自己此时的身份,便大方靠着妹妹坐在沙发上。

奶奶痴痴笑着看着我俩并排坐着,眼中满是喜悦,半晌眼睛才动了动说:“吃月饼你们,这个月饼很好的。”

我连忙拿了月饼拆了,正要咬一口却见妹妹动作有些迟缓似的,便小声催他:“吃啊,愣着干啥?”

妹妹样子有些为难,她伸出手指指了指手上的月饼包装纸的一角,我不解地拿起看了看,上面有两行数字,瞬间明白过来,便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已经过期快一个月了。

“没事的,吃吧。”说完我拿起月饼咬了一口,见妹妹还没动口,又小声说:“没事的,味道还不错,得要吃。”

见妹妹吃了,奶奶大概隐约听到我刚才在说月饼的味道,便问说:“味道还行吧?”

“嗯嗯,好吃的!”我们纷纷边吃边应道。

“哎,今天你们来得突然,就只有这个,下次你们来……言言提前告诉我声,我也好准备些别的。”

“没事的奶奶,我们就是专程想来看您的,好久没见了……”

妹妹意识到说漏嘴赶紧停下,又说:“延言他一直说好久没见您了,说要今天带我来见一见,您样子挺和善的。”

“是,是……我不是那种刁难人的老人家。”奶奶笑着不无自豪地说,说完便看着我们,眼中从蔓延不断的喜悦之中,偶尔闪烁出一丝悲伤来。

“你们认识多久了?”

“半年多了吧……”妹妹看着我犹豫道。

“要好好相处,相互理解相互……体谅啊”奶奶又说。

“嗯嗯,一定的。”

“长得真好啊,姑娘”奶奶说:“真好。”

“现在条件好了,我小时候在农村,生活很苦。”

“那个时候不像现在都……分家,那个时候是……至少是三代人住在一起,一家人。我爷爷还在的时候,家里吃饭……吃饭就是几十口人。因为我爸爸有哥哥有姐姐,有弟弟有妹妹……,每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包括我爸,都有几个孩儿……除了最小的还没,大部分最少也有两三个孩子。你们算,那一家多少人……多少人啊?”

我看着奶奶,知道她一如往常,再次进到回忆状态里去了。从我十几岁起,每次这样坐在客厅里聊着聊着,奶奶便会像这么回忆过去的一些事情,有些是三年困难时期发生的,有些是“□□”发生的,但像今天这个,回忆这么小的时候的事情,还是第一次。

“小时候吃饭,我特别盼着……”奶奶说着说着停住了,像是忘记了要说什么一样。

“吃什么菜?”我问。

“不是吃菜,那个时候哪有菜,就是一锅饭,粗粮、野菜、米……都在一起。过年过节才不一样……平时都是这样一锅。我特别盼着就是……今天吃饭我那份饭,是最后一个盛给我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那个饭啊,最后盛的饭干……还有一点粑在锅底的干的……就是锅巴吧,比上面稀的好,到晚上都不饿。”

“后来爷爷死了,就分家。分家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我妈前几年就病死了,家里地也不好,我爸爸,身体不好……没力气耕地,所以分家之后,日子就更苦。那个时候,我们经常就跑附近山上去,采那个……秧细细,味道苦苦的,就是……野菜吧,天天都要吃这个。”

“再后来分了地,两个姐姐也大了,本来生活好些。结果隔壁镇上面的来报,说我爸爸的哥哥,在外面给国民党军队当过军官,其他几个我爸爸的兄弟姐妹都跑了,我爸知道消息晚,就跑附近山上去躲了几天,后面受不了回来了,就这么把爸抓走了。”

我想起三年前来那次,奶奶也是回忆说起过此事,细细琢磨,大部分句子竟然和当时一字不差,竟让人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从里面出来回家以后,我爸就再也没下得了床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十几岁……十四五岁,属于大一些的了,我的小妹妹送给别人家,弟弟跟着大姐姐留在家里,我就和二姐两个,送到旁边那个县的学校里面去,因为我的大姨……就是妈妈的姐姐在那里教书,让我们在那边跟着她学习后面当老师,就是这么慢慢开始教书的。”

奶奶突然停顿了一会。

我想起上次他讲到这儿,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她这个二姐的事。到开始运动那会,说是生活作风有问题,又出身不好,就一直挨批。

有天奶奶清晨从宿舍去学校上课,在路边坡下看见她二姐,那是乡下的土路,下面是条小水沟,水沟旁边长满了高高的苇草。奶奶透过苇草一眼就认出二姐那件绿色上衣袄子,想她是在水沟边洗脸,再仔细看发现,那片绿布不是随着人的动作在扭曲或舒展,它只是随着水波在微微浮动。

奶奶再次开口时,略过了这段:

“后来也是到差不多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那个时候结婚早,二十一二岁没结婚的少。那个时候啊,学校里面只有七八个这个年纪的单着的了,女的就只有我一个……”

“我那个时候长得又算规整,又能弹琴能唱歌。其他人就都瞄上我了。其实我一开始,最看不上的就是……其实就是你爷爷。”奶奶笑着看着我说。

“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我自己出身就不好,那个时候讲出身,我自己出身就不好,到哪都受罪,出身不好我就想,我如果要找,别的都可以……可以马虎一点,出身一定要好。这样免得两个出身都不好,那子子孙孙就都受罪……结果你爷爷就也是个出身不好的。

他不光出身不好,个子也不高,比我那个时候还矮一……公分,还要矮一公分。长相也不好看,鼻子下巴歪的。”

“那您后来是怎么又看上……”我帮着提个问道。

“他追得紧啊,那个时候都是每个老师一间……宿舍,同时也是办公室。他没事就往我那里一坐。开始……只要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他一来我就走,他一坐下,我就站起来……反正我不跟他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

“后来……他就开始给我递条子,要么是往我备课本里塞,要么是我在宿舍的时候,往我桌上放,就说要跟我在一起。我不好意思直接说我看不上他,一开始只好说我爸不同意,后来过一年多我爸就死了……死了他又来找我,我只好又换个理由,说我们两个都窝在这个……小地方,那一辈子都在这个小地方,我不想。”

“后来,周总理不是号召……号召吗,就要考试,可以考武汉这边,读大学。他其他什么都不会的,呵呵……就报了个历史然后去考,其实分也很低,但是那会报的人少名额多,就录上了。他录上了他就来找我,说现在他要去武汉读……读大学了,那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两个人结婚了?”

“我就跟着他去领了证。领证的时候……我跟在他后面,还隔着老远老远……隔着很远。”

“您那时候还不想跟爷爷结婚吗?”我又提问道。

“不想啊。”

“那您干嘛还要去领证啊?”

“那……没理由了啊,那前面我说一个理由……没了,又说一个没了,只能结婚去了。”

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又觉得莫名合乎那个年代的男女逻辑,心里好笑也没再问了。

“我说这个事情,是想跟你们说,两个人要在一起,要学习你爷爷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不能说……对方一时不理你了,两个人吵嘴了,不顺心了,吵架就不说话了。明白吧?”

“明白!”我们一前一后说。

“我太啰唆了吧?跟你们说这些。”奶奶突然露出不好意思似的笑容来。

“没有,怎么会,来就是想听您说说话的。”我说。

奶奶笑着,眼睛看着妹妹夸我,说我是个好孩子。又陆陆续续问了妹妹叫什么,是做什么的,家里有没有弟弟妹……妹妹都半真半假地答了,奶奶似乎很满意,拉着我的手捏了捏,看着我说:“真好,你这算是解决了人生一件大事!要好好珍惜咧!”

说完便咧开嘴笑了,我们也跟着笑。我看着奶奶的笑容一点点收敛下来,最后仅仅剩下一种,明明含着某种悲伤,却心底告诉自己还是应该要高兴的笑容来,继续维持了又一会。

“时间也不早了,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看了看手机,八点半,确实再晚些老人也该睡觉了,便和妹妹站起身,边说些客气话边往外走。

“有时间回来两个人一定来我这边看看啊。”

我点着头说一定,两人最后告别,带上门走了出去。

不知灯是坏了还是没有,楼道里此时一片漆黑,只有走到拐角处,才能借着外面的月光看清脚下坑坑洼洼的水泥地,还有我记忆中二十年前就已经停靠在那里的,一辆前轮扭曲满身被铁锈包住的自行车。

我们出外面来,走到夜晚老街的大马路上,一路没人开口。

老街已经翻修一新,只有两旁的树没换,现在长得又高又大,和楼房差不多高了,它们斜向上长着,拱在马路的上空,白天让人看得非常舒服。

晚上不知是谁的主意,在每棵树上沿着树干挂上了发着蓝光的灯条。耳边远处街道上汽车的行驶和鸣笛声与北风穿过头顶树枝发出的沙沙声填满了空间中所有的缝隙,一切共同给我带来的,似乎是一种未来和过去交织在一起的迷幻感。

妹妹突然靠近了些挽住了我的手臂,又这样一直走回小区门口,我伸手掏钥匙的功夫,她才突然开口:

“你说得挺对。”

“什么?”

“活到爸爸这个岁数,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