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2)

白日烟火 翌年秋树 4793 字 2023-05-14

第二日到中午,才有第一个客人前来悼念父亲,看见我客套了两句便递给我花篮走了,我把它摆到父亲的照片旁。

此后又来了两个不认识的中年人,其中一个只是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到晚上六点,我们吃过外卖,正想大概不会有人来了,便准备出门去看望奶奶,正换鞋呢,虚掩着的门从外面推开。

外面站着一个年纪约莫五六十岁,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他的头发不多,前面的部分几乎掉光了,穿着一身规规矩矩的中年款式休闲西服西裤,手里拿着似乎是刚刚用过的车钥匙,后面我瞅标识是辆奔驰。

“你是延言吧?”我俩对视几秒后他开口问。

“是的。”我客气地点头。

那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跟你爸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我尴尬地笑了笑,问是来吊唁的父亲的朋友吧?

那人点头,说我跟你爸一个学校单位的,平时下班常一起喝酒,你喊我杨伯伯就行。

我看意思此人不是来走个过场的,便请他进客厅来坐。

介绍了妹妹认识后,杨伯伯在客厅扫视了一圈,嘴里嘟囔了一句:“嘿!这些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又转头问我,今天有多少人来吊唁。

我说来了四五个吧。

杨伯伯脸一黑,又骂了一句什么,然后对我解释说:昨晚办公群里通知了我父亲的事,今天一天好多没课的老师,有些甚至是有课的,都请了假说是要去吊唁。本来都是请一上午的假,结果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临下班了才回单位,问基本都说是先去了我爸在武昌的家,发现不在那里办,又折去汉口这里,路上堵车,才弄得这么晚。

又聊了一阵子,我了解到杨伯伯是教务处的主任,和我爸同级,我爸主要负责学生相关的工作,他主要负责安排老师,两人平时走得很近。

“这帮人真是,人活着的时候一个个觍着脸延主任延主任喊得亲热,现在人一走就脸都不要了。”说完杨伯伯转去我父亲遗像,又盯着看了一会,转头看了一眼我叹口气说:

“哎,真是命运无常啊。”

“几个月前还跟我在外面一群人喝着酒活蹦乱跳呢,现在人说走就走了。”

杨伯伯眼睛来回看着我俩,不知在寻找什么,见我俩都不搭话,又问:“昨天你们伤不伤心,哭了没?”

我没想到他竟会这样直白地问这种话,开口有些支吾地说:“伤心,当然伤心啊……不过也没哭。”

似乎是从我脸上的表情读出了额外的信息,杨伯伯面带笑意似的说:

“没哭也好,也没什么……前几年我老爹走的时候,开始也不想哭的。后来周围人涌上来,感觉都在看我,不知怎么,伤心劲头就上来了,哭得一塌糊涂的,也丢人。”

“你们现在比我们过去都翅膀硬了,自己在外地工作不靠家里不靠父母,省心是省心,就是父子感情也淡薄了。”

我假笑称是,心想这大叔人还挺自来熟,大概也是真跟我父亲过去关系不错,见到我还有遗像有些触景生情吧。又想到今天其他来的人匆匆走过场的态度,不禁心里为还有此人在死后这样在乎父亲感到一丝欣慰,便也决定主动多说些话。

“我工作不在武汉这边,所以跟我爸这些年见面少,也不是很了解他最近的情况。”我解释道,又试探性问:“他平时工作辛苦吗?压力很大所以找你喝酒?”

杨伯伯摇摇头说:“没啥压力,也说不上辛苦,你爸他工作比较上心,人经常在学校盯着就是,但也就是坐着或者到处转转,有事指挥处理一下。他绝大多数时候并不需要跟学生直接接触的,安排好他们的那些事情怎么处理就行。具体有下面的辅导员、学院的老师去做。”说完又看着我笑,似乎见我愿意开口了很高兴:“他呀,说白了是总一个人孤单,除了抽烟喝酒又没什么爱好,下了班也没事做……我们这些人都这样,就凑到一起,吃吃喝喝找点乐子。”

“找乐子?”我禁不住问。

大概是看了一眼妹妹也在旁边听着,杨伯伯突然收敛了笑意,讪讪说:“就相互吹吹牛逼嘛。”

“你爸就喜欢说你优秀。”

“啊?”我故作惊讶道。

“说你读书又好,能力又强,自己找得到好工作不用人操心。那我们尽管别的方面可能比他强,这个还真都比不过他。”杨伯伯看着我,抱怨说:“我那儿子,交了两次罚款才生下来,比你小七八岁,是读书做事做人样样不行,就会找他老子我要钱出去耍女朋友,你说,我咋跟你爸比?”

起初有些不好意思,但一听对方的确够差劲,自己心里也就受之无愧了,可嘴上还是谦虚了一番。说这样言不由衷的话让我感觉不好意思,便不看着杨伯伯眼睛四处瞟,瞥见妹妹正看着我,一脸坏笑。

我又问了些父亲在学校的情况,按杨伯伯的意思,延主任工作中非常认真仔细,极少犯错,处理事情又很得体,很受上级领导器重。不过他文凭在这个级别的干部里不算好,所以即使如此在学校这个体制里也不可能继续往上升了,如果没出事,大概到退休了也就是现在这个级别了。

“你爸这人吧,工作方面真是没得说,上级同级下级关系都处理得很好,大家都服气他的。”

我点点头,心里觉得不过是拼个拉关系拍马屁的事,不以为意,脸上却努力做出钦佩的样子来。

突然我想到父亲那笔存款的事情,便开口问:“像我父亲你们这样的,工作待遇好吗?”

“待遇嘛,马马虎虎。你看跟什么人比了。”

我等着杨伯伯细说,他却没往下说,就又问得更直接些:“各种收入平均下来,一个月能有多少?三四万?”

“哪有这么多,没有的事。”杨伯伯摇头:“当老师就是稳定,然后呢寒暑假期间轻松些,收入的话各种都算上也没有这么多的。不能跟你们搞互联网的比。”

我说我随便说的数,我做互联网也没挣这么些。

“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给父母添麻烦就很不错了!”

杨伯伯看了眼手机,站起身,说差不多该走了,又夸赞了几句妹妹长得漂亮。

送人走后时间已经到晚上七点,我犹豫着再晚可能奶奶就要休息了,便催妹妹一起出门,可她偏偏这时肚子不舒服,在厕所门口磨蹭了一阵子,我想反正两家相隔也就是步行七八分钟的样子,便和妹妹说好,自己先一步出门了。

往奶奶家走时,我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自我有记忆起,奶奶就一直独居在那栋小房子里,和爷爷留给我父亲那栋一样,都是很多年前政府单位给分配的房子。据奶奶说一度请过几次保姆帮忙照顾,但是吃饭的问题,生活的问题,总是很快不是辞职就是辞退了,之后便一直独居至今。

奶奶退休前是小学语文老师,在那会也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知识分子了。虽并不读什么书,但奶奶是个很好的“作家”和故事讲述者。我甚至觉得,如果把她老人家每次见我讲的故事录下来原封不动抄写成文字,就已经是非常好的纪实文学了,其苦难和悲剧的冲击力一点也不比上世纪末那些著名的伤痕文学差,因为它们过于真实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我那会有些排斥去看望奶奶。

自从大学毕业工作以后,我回武汉五次,四次过年一次国庆,都是住不到一周,其间和父亲吃个饭,同以往要好些的中学同学聚一聚玩一玩,便又匆匆回到广州去了。

其中只有两次过年,自己单独来看望过奶奶。

上次就已是多年不见,奶奶样子显得憔悴不少,抓住自己的手说了很多从前不会说的话,先是回忆过去小时候如何艰难困苦,到稍大一些,家里因为有在国民党里当过军官的亲戚,父亲如何早亡,再到自己如何小小年纪一个人离家遭人白眼讨生活,一一说与我听。再接着又说现在,自己身体从腿到腰到头,如何受着各种慢性病痛的折磨,却还要从早到晚自理所有事务,最后也是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说生活没有乐趣,电视剧假还广告多,字也看不清,从前街坊邻里几个打麻将的老太太也都已经去世,于是在家根本无事可做,孤独至极。

那次离开时,应奶奶近乎恳求似的邀请,自己信誓旦旦要常回武汉来看望奶奶,一晃却又是三年。

我心里一直想着见面该怎么跟奶奶解释,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居民楼下。楼道的台阶因为年代久上面坑坑洼洼,台阶上除了涂着写着各种小广告外,还用醒目的黄色涂料标注着数字。我猜想是为夜里看不清台阶的老人而写的。

奶奶住在三楼,房门有两道,木门敞开着,里面的一道铁门上面是镂空的大概可以看清客厅的情况。我拍了两下门,冲里喊了两声奶奶,半晌没回应。

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妙,担心该不是出事了吧,便又喊了好几声,才听到里面传来声音。

不一会,一个个头只到我胸口的,灰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老太太出现在眼前,她的脸像老树皮一样坎坷,两只眼睛陷在树洞里,漠然地朝门外望。

“谁啊?”

“奶奶。”我又大声说道:“是我,延言,奶奶。”

弄清我是谁,奶奶短暂的惊讶后笑起来,像是苍老的身体被注入了某种神奇活力,拉着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里走,到了沙发前让我坐下。

“言言啊……你这个样子如果在大街上碰见,我肯定认不出了。”

“回武汉多久了?”

“昨天刚回的。”我说,担心奶奶问怎么这个时候回,便自己提前解释说:“公司休假,就回来看看。”

“什么?”

我便又大声把话重复了一遍,奶奶才点点头。

“去看你爸……没有啊?”

我心里一动,点了点头,大声说昨晚才一起吃了饭的。

“他身体……现在怎么样啊?”奶奶又问。

我疑惑奶奶为何问这个,莫不是什么其他什么亲戚最近来看望说了爸爸的一些情况?但想起昨晚姑妈的话,又觉得还是撒谎撒到底为好。

“他和以前差不多吧,没什么变化。”

“哦。”奶奶笑了笑,说:“你爸上次来看我,还是去年……春节。”

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我心想。

“姑妈呢?”我问。

“她一周……两周总要来看我一次。”奶奶说:“给我买点提不动的菜啊……水果啊,什么的。”

“我爸呢?他来带东西吗?”

“带啊。”奶奶回忆着慢慢说:“大盒小盒的,牛奶水果糕点都有。”

“你姑妈,说你爸工作忙……又身体不好,我总觉得她是在骗我。”奶奶说:“他才五十几岁,身体再不好能……比她姐姐跟我身体差吗?”

我心里苦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好在奶奶并没有要我站边发表意见的意思,只是继续自顾自说着:“你爸他啊,工作上是好的,都说他好,都说好。之前来得多的时候,也是每次……把东西放下,说不了几句,就站起来……‘没事那我走了啊。’,他就要走。他的事情不让我说,他跟小孙闹,我劝他,他怪我多管闲事……说‘你这个年纪了,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管这些做什么’。呵呵,他教训我。小孙人多好,跟你妈当初一样……都对我很好,当初她父亲,那个副校长,对你爸工作上有那么大帮助。两个人闹离婚这么久,就前几天,小孙还来我这里,给我拿了点橘子。你爸爸他呀,福浅……好女人他都享受不了。他是怨我,觉得是受了家庭的影响,导致他自己现在是这个性格。”

说完奶奶叹了一口气,我正觉得难受尴尬之际,奶奶突然又问:

“你现在多少岁了,有……二十五、六了吧。”

“二十九了,奶奶”

“哟……”奶奶眼神短暂暗淡了一些,像是在对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表示担忧,突然又换了一副期待的神情,看着我问:

“女朋友找了吗?”

我心里一紧。自从工作以来,奶奶便一直关心我的婚姻大事,因为前面已经有两个堂叔年近四十才困难结婚,每次见面便要催促我抓紧此事。我突然想起三年前见面时,为了让奶奶高兴自己竟夸下海口,说三十岁之前肯定把女朋友带来见奶奶,那时只觉得来日方长,没想到现在自己竟然已经离三十岁只差半年了。

我看着奶奶,看样子她早把那三年前我给的承诺忘了。可正当我准备开口说还没有时,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头一动有了别的主意。

“找了,待会就来看您。”

奶奶高兴地听我说,姑娘也是在广州的武汉人,年纪比我小六岁,这次跟我一起回来了,本来今天是要一起来见你的,来之前有些事情耽误了,不一会就到。

听说人要来,奶奶从一副高兴的样子,变得如临大敌似的紧张起来。站起身左摇右摆地不知要做什么,说家里这要过年了也没准备些零食点心水果啥的,问我要不要赶快去外面超市买点。

我忙笑着说不用,人家和我已经在一起了,不会在乎这些。奶奶还是觉得不行,又说想起床底下有一盒中秋节时候姑妈送来的月饼,让我去取了拿几个出来。

我拗不过老人家,只好去奶奶卧室取那盒月饼。

红色硬纸包装袋里,像个小皮箱子似的塞着礼盒,我把盒子打开,软布上面有大有小有圆有方摆着九个小盒子,我拿出三个小的来到客厅,把盒子拆开三个里面的月饼摆在茶几上。

“奶奶,弄好了。”我不知奶奶去哪了,便提高了声音叫道。

“好。”声音从厕所传来。我心想老人上厕所估计有一会,连忙掏出手机给妹妹发消息,先是问她怎么还没到,还有多久,妹妹回说在路上了马上到。

我便走出门,打过去电话把刚才的事情大致告诉了她。

“你昨天不是说上大学以后就没来看过奶奶了吗。我寻思你现在女大十八变,她肯定认不得的。”